裴乐,裴乐,要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不懂悲伤,不懂生死。
哥,我们去哪?裴乐摇晃着他的手,他停下凝住眼睛看着她。
长安可好?
长安,长安!可是爹爹说过的那个长安?裴乐微笑地看着他。
嗯。
可是你许诺买给我一辈子吃不完绿豆沙的那个长安?
嗯。
太好了!她挣脱开他的手,欢呼着,他的脚步踏在枯草地上发出愉悦的声响。
于她,长安是那个比九天更美些的地方。十岁的孩子眼里满是憧憬。
那父亲母亲呢?她转过头来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们怎么不和我们一起?
他闷着声没有回答,上前牵起她的手,避开她的眼睛。
裴乐偏着头看着他。见他不作答便自己回答道等我们到了,他们就到了吧。她用手指绕起额前的碎发喃喃的说嗯,那我们可快些吧,我已经开始想爹爹了。他愣住,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迷乱了他的眼睛。
裴乐裴乐!他多想对她高声怒吼,她说一字一句都狠狠的把那些记忆从他脑海里揪出。
她多么幸运,不懂悲伤,不懂生死。他站在原地,裴乐回头来看他,澄澈的眼睛里像是映出了他的骨骼透过了他的血液直到内心的最深处。
她手掌传来的温度封住了他的嘴,像是在告诉他,我只是个孩子,我只是个孩子,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皱眉看着眼前只有他一半高的裴乐,把一切的话全部咽下。
要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他只有在心里无奈地一遍遍重复。
裴乐讨厌他的沉默,她用手叉着腰鼓着自己肉嘟嘟的脸盯着他
裴冰胧!她拉长了声音叫喊他的名字,刚刚板起的脸又变得红扑扑的,像是被自己的语气逗笑了,裴乐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不知走了多久,裴乐开始累了拉着他的衣角吵着要让他背。他蹲下,让她用手环住自己的脖子。裴乐将耳朵贴在他背上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哥,你说如果听不到身体里咚咚的声音了会怎么样?
会死啊。说出这话他就开始后悔,十岁的裴乐对于生死没有任何的概念,他不知道这时告诉她是对是错。
死?死是什么?是成仙了吗?裴乐用脸蹭了蹭他的背。
啊,算是吧,就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你会去吗?
会的,每个人都会。他把语气放的很轻很轻像是安抚裴乐一不小心会受伤的心,父母从来都这样无微不至把裴乐罩在羽翼下不让她知道这个年纪应有的悲伤。
那个地方美吗?裴乐的声音像是快睡着了一般缓慢带着孩子喃喃的呓语。
嗯,很美,在那里可以忘掉一切的烦恼一切忧愁,每天都会很快乐很快乐。对啊,很快乐这是他一直的愿望可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愿望大抵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裴乐很久都没有回应,呼吸也变得平稳下来,大概是睡着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耳边又响起了母亲最后尖利叫喊
胧儿带裴乐走!
那是他第一次离生命的终点那么近,他的手指上还染着与他气息相同的血液,而他只有麻木的奔跑,任风吹过脸庞吹干泪水,他抱着她就像她刚刚出生时那样,五岁的他费尽全身力气抱起她,骄傲地说
这是我妹妹!
这是我妹妹!我要带她走!
熟悉房屋顷刻崩塌,停留在裴乐耳边的还是母亲细软的吴侬语调,而于他那是一场生命的绝唱。怀里的她还披散着孩子微黄的头发蜷缩成自己最舒服的姿态像她以往一样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可是孤独无助却疯狂吞噬着这个清醒人的心,他一刻不停跑到四周景象变得陌生,四肢开始乏力,终于跪倒在地上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以一种凌空的方式伏在裴乐身上为她挡住夜里刮来的冷风,即使他害怕得想回到父母身边想一走了之,可他知道自裴乐出生时起,他便是为她的。
出生时算命先生告诉父母说他五行缺水,但男孩子取水字太柔情便取了冰字从此裴冰胧成了他的名字,五行是否齐全倒是不知道了,但他却像他的名字一样冰冷。他很懂事,从小就很听话从来不会反驳,喜怒哀乐也不表现在脸上,母亲若是问他什么便是微笑以答,他以为自己会很讨他们的喜欢,却偶然听到母亲说与他相处很累,孩子倒不像是个孩子,像是没有感情。他还来不及或悲或喜,次年裴乐出生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来就没有正常的感情,但若是换做别人突然多出个孩子要分走自己的爱定是慌张更是恨不得要让他消失才好;而他却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他抱起刚刚出生的裴乐骄傲地说
这是我妹妹!
母亲说取名乐,喜乐平安,不求多福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
五岁的他开始明白裴乐是他的悲喜是他从未有过的感情,是应该为所有人带来快乐的人,像是要填补自己心上的空缺,他说要让她快快乐乐的。他带着裴乐逃过先生的打骂,带着裴乐半夜里坐到屋顶看看星星,带着裴乐吃绿豆沙,裴乐喜欢绿豆沙便带着她从街头吃到巷尾,裴乐很爱笑高兴笑不高兴也笑,他看见她笑便也笑,但是他的笑总是僵硬的浅笑带着冷漠和疏离但他还是愿意和裴乐一起笑,他觉得只要学她的样子他也可以变成她那样,即使裴乐做过太多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向父母撒娇,从学堂逃课,和家里的猫狗一起打架,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怕出错,而裴乐按照他相反的方式横冲直撞,所有人却都喜欢她,这是他怎么也做不到的。
裴乐一直在父母为她建造的环境里生活,她甚至不懂离别更不懂得死是个什么东西。他估计对于裴乐而言最悲伤也只是家里的那只白毛的猫不小心从屋檐上跌落下来把好看的毛摔缺了一块。
呵护了她这么多年,裴冰胧第一次想要大声告诉她
我们什么都没有!你再也不是那个裴乐了!
可他没有,他一如既往带着她做她想做的事带她去长安带她去她梦想的那个未来,即使他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是两个写满了悲伤的符号。
于她美如九天的长安,对于他只是一个陌生的城池带着冰冷的气息。
终于走到官道上,路过茶铺裴冰胧向店里的小二询问离长安还有多远。
客官去长安?
小二上下打量裴冰胧和他背上熟睡的裴乐
嗯
长安离这儿还甚远,天要黑了客官不如在这儿歇息一晚明早再出发。
不用,这附近可有当铺?
啊小二伸手一指在那儿。
多谢。裴冰胧转身向当铺走去。
他当掉了随身的玉佩,那是裴乐出生时母亲给他的,当时父亲去为裴乐求得一块好玉为她系在颈上,他站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直直盯着裴乐颈上的玉佩。
母亲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第二天便将一块一模一样的带在他腰间。今天他把它当掉其实也早明白这玉佩本不属于他。
用玉佩换了几两纹银,照平日里裴冰胧见到的价位,当铺根本是拿走了一半的银子,但看着当铺老板一脸狡诈地盯着裴乐腰间的另一块玉佩裴冰胧没有细究便匆匆离开。
再回到茶铺小二正准备关店打烊,见裴冰胧回来一脸笑意迎了上去。
客官想好住店了?
不,这儿可有卖马的。
啊。小二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说道左拐便是了。
叨扰了,多谢。
尽管他也很想住上一晚,但是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必定少不了。
用当来的的钱买了马,将裴乐轻放在马背上,裴冰胧牵着缰绳沿着官道走。
哥?大概是被马颠醒裴乐醒来迷迷糊糊地唤他。
嗯。
马!裴乐对马的出现充满了新奇和兴奋,是我们的吗?裴乐用手抚摸着马背上的鬃毛期待的看着他。
是。
啊!可以给他取名字吗?
可以。
叫裴乐好不好,多喜庆呀。
这是你的名字。裴冰胧转头看着她,对她起名字的新奇方式感到惊讶。
那,叫裴冰胧好了。裴乐认真的说。
为什么。
裴乐一脸严肃地向他解释因为我喜欢哥哥,我也喜欢马,所以哥哥的名字就是马的名字。
随她去吧,她只是个孩子。裴冰胧微笑着表示默许。
冰儿,从此我可是你的主人了,你要好好听话,我给你吃好吃的啊..
裴乐开始欢喜的和她的马进行着对话,虽然在裴冰胧眼里这是再幼稚不过的行为,但裴乐确是乐在其中。
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个孩子,对啊,父亲母亲第一次开始对他产生疑虑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年同龄的孩子还在斗猫惹狗的时候他在先生家门前站了一天一夜为的是一句先生讲错的学理。
先生毕竟是个老古板,即使再怎么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指出错误,面子上终究是过不去的。
先生不理,裴冰胧便放话出来先生不教学生,学生只有等到先生教为止。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学生,他出门打发几次,裴冰胧带着他往日的微笑回他道学生不急,学生等先生。
哎呦,你这孩子。他甩袖子进屋想着吃晚饭时这孩子总不可能不回家吧。
吃完饭正想到院子里逗逗鸟,定睛一看门外依旧屹立着裴冰胧瘦小的身板。
整整一天了啊,这小毛孩就在他门口站了一天啊,他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理会他罢了,晚上终究是要回去的。想到这儿便心安理得的回了屋里。
最后裴冰胧是被硬生生拖回去的。
外人称道他勤学好问将来必定是有用之人。
在他母亲看来这孩子做的倒也没错让人忍不住夸奖几句,但想到他的年纪又结合了他往日说话做事的习惯竟觉得自己的孩子有些吓人。
他哪里像个龆年的孩子。
父母的态度他是始料不及的,父母不会说但他自己知道,自己要比自己的实际年纪要大不止十岁,那些天生生来的感情他自己也左右不了,裴冰胧也试过和其它同龄的一起去野玩一次,明明是孩子们最觉得放松的时候,他却觉得浑身不对劲。他也试过真正笑一次哭一次但没有一次成功过,他大概明白了他自己天生就缺失了应有的感情。
裴乐会为了猫哭上两三个时辰,但他却面对着亲人的棺木时面无表情只是收起了平日里伪装的微笑,即使安详躺在棺椁里的人还哄过他睡觉带他去过新年的庙会为他磨过墨铺展过宣纸。
他记忆里唯一一次流泪就是在看到母亲的血喷涌出来的时候,那种感觉他有过一次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那种他从未有过的心神错乱的感觉弥漫开来,然后把他包裹起来重重的摔在地上,他觉得痛觉得难受,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生离死别的感受。
有过一次就在不想有第二次。
走了很久很久,从天黑走到天亮,裴冰胧完全没有感觉,心里只想着快点,再快点到达长安。
走到脚失去了知觉,他依在路旁的树上稍作休息。
裴冰胧开始思考去长安之后该何去何从,他现在身上的钱只够几天之内的饭钱不说去了只有睡大街还不知道如何逃过宵禁,更是有可能连城都进不去。
他不是裴乐他知道这个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连人都不是。
镇上前几年有人去赶考因为没有钱被进城守卫的士兵打出几里路,没有人帮忙也不敢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