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秋坐在北京西至郑州东的火车上,听着一张大卫·罗素弹巴里奥斯的唱片。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广袤的田野,稀疏的村庄。三三两两的农人,点缀在以萧森的远树为背景的画布上。天空阴云层叠,变幻莫测,一场大雨迫在眉睫,却迟迟没有降下。
天色昏暗,却有种苍凉的美。这样的景象,对常年生活在江南的景秋来说,十分新鲜。他掏出手机,拍下一段视频。画面中,田野尽头的树林,笼罩在青灰色的云团之下,一动一静,恰成对照,是好莱坞大片里才有的镜头。
由于老唐再三坚持,盛情难却,景秋只好跟公司请了一天假,答应他去郑州看看。今天星期五,加上周末,凑出三天时间休息一下,给自己放个小长假,也算偷得浮生几日闲了!
于是,只好把耀辉扔下,让他自己回苏州去了。耀辉听了,笑说,“什么老朋友,老相好吧?”景秋笑笑,给了他一脚。
这次来北京,最大的遗憾是没见到盛总。
头天听刘诗说他有事,景秋还以为第二天就能碰面。没想到盛总太忙了,一事接着一事,始终缘铿一面。没办法,只好等到尾牙了。
其实,他想见盛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在这一行里,盛总可以说是景秋唯一崇拜的人了。对他来说,到北京来一定要拜访盛总。这里面有种难得的不令人厌恶的仪式感,像是朝圣,见不到,总有“入宝山而空回”的感觉。
景秋回过神来,向车厢里扫了一眼。车上人挺多的,却比较安静。景秋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很难跟陌生人聊到一起。有人攀谈,说不几句,就无疾而终了。最后只剩尴尬的笑,各自低头玩儿手机。
他一人枯坐着,看了会儿风景,数了数经过的村庄,有些疲倦,却又不便倒头睡去。只好掏出平板电脑来,把读了一大半的《日瓦戈医生》读完。翻出书页,脑海中浮出一幅画面。
是那天在后海的情景。跟耀辉逛到南锣鼓巷,看到卖画片的小摊儿,他心血来潮,想给晓静寄一张明信片。挑来挑去,除了故宫的风景,就是些小清新的照片。最后,拣了张烂俗的故宫角楼的雪景。
翻过来,拿起台子上的笔,一时竟想不起写什么。犹豫了半天,在耀辉的催促下,忽然想起昨晚在书中读到的一句话,茅塞顿开,赶紧抄了下来:“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同在一行字之间。”
在小说中,日瓦戈医生曾对拉拉这么说过。原话却出自莎翁的经典,《罗密欧与朱丽叶》。想到晓静曾说自己是“二十三楼的朱丽叶”,自己又说她跟拉拉气质接近,景秋不禁为找到这样一句富有隐喻意味的话而洋洋得意。
只是,好久不写字了,手生得厉害。写到第三张,才终于满意,交给老板寄了。耀辉笑说,“你处女座啊!”
此时此刻,景秋乘坐高铁,行进在广袤的大地上。他放下平板电脑,想象着那张明信片正像他一样,行走在路上,以一种古典的速度,慢悠悠地接近那座城市、那条街道、那个小区,最后被邮递员投进那幢楼底层电梯间边上的信箱里,直到有一天,被那个人偶然发现……
当然,也许她根本不会打开信箱——景秋家的信箱,就半年也不去看一回的——那样的话,那张明信片就无从被发现了。想到此处,不觉有些黯然。更糟糕的情况是,小摊儿老板根本就没有给他寄出去。
他懒得再想,点亮屏幕,接着读下去。故事讲到,医生和拉拉重返瓦雷金诺,在冰天雪地里,与世隔绝,成了亚当和夏娃。酷寒的冬夜,拉拉和孩子睡着,医生摊开纸写诗。打断他的,是远方的狼嚎……
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长篇独白,像莎翁的戏剧一样,只合在舞台上表演,搬到现实生活中,可能会让人莫名其妙。然而,那些热情的言语,并不让人感觉滥情或是滑稽,反而觉得亲切、自然。俄国人是不是那么热情奔放,景秋无从了解,但那滚烫的语言背后热烈的情感,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
列车在飞驰,景秋对着变换的风景,忽然想起晓静那天夜里说过的话。他放下平板电脑,陷入沉思。
与医生和拉拉经历的那个剧烈动荡的社会相比,今时今日他们的生活环境,实在太平淡了。拿自己的生活来说,就像晓静说的,“日子过得千篇一律,平淡得像蒸馏水。”平淡,有时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但问题是,这平淡中还包含着某种残酷的东西。
这种千篇一律的平淡生活所带来的最严重的后果,是所有的感情都得不到考验,因而成了一种有缺陷的存在。得不到考验的感情,不仅无法达至深刻,甚至接近不了热烈的程度。结果,平淡急速滑向平庸。意义和价值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所不在的虚无主义,和用段子解嘲的现象。
对今人来说,在生命中占据核心位置的,不再是精神——比如感情,而是物质的存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应该就是“房子”了。对国栋来说,房子几乎可以说是他生活的全部。一套北京市区的房子,关系到他的幸福与不幸,而不是感情。
对从事房地产业的景秋来说,这种现状真叫人哭笑不得。一方面,进入这个处理着生活的核心问题的行业,自己应该感到庆幸。另一方面,由于这个物质的巨无霸的存在,导致人们在生活中本末倒置而不自知,又可悲、可叹!
火车减速,停在中途某个车站。景秋感觉有些憋闷,下车透气。这是个相当荒凉的小站,坐落在城市偏远的角落。他站在月台的柱子边上,向前望去。铁轨直直地伸向远方,消失在视野尽头。两旁灰色的田野,在阴郁的午后,显得更加空旷。
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听站内铃声响起。车门眼看就要关了,他赶忙跳进车里。回到座位上,只见大颗大颗的雨滴开始打在车窗上,留下一条条长长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