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上大学以后,景秋就只过阳历生日了。
每年,到了农历生日这一天,他都会接到父母的电话。由于他把这天只当作平常日子,因此有时接到电话会感到莫名其妙,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父亲照例要说些勉励的话,“又长了一岁,一定要……”母亲则会说,“自己要晓得照料自己,吃点儿好的……”
这两年,还多出一个话题,就是他的终身大事。父亲说,“古人说,‘成家立业’,工作当然重要,也要考虑成家的问题啊!……”母亲则说,“我们学校文老师的女儿在无锡工作,比你小一岁,我看挺好的,要不……”
佳琪在的时候,总是提前几个星期就开始张罗,订蛋糕、买礼物、准备聚会的各种物品。景秋生日当天,家里有吃有喝,挤满了谈笑风生的人,每次都过得热热闹闹的。
分开以后,除了景秋自己,就再没有人记得他的阳历生日了。这一天,成了他一个人专属的节日。这两年,他都用加班来庆祝生日。在公司待到十一二点,回家喝上两罐啤酒,倒头便睡。一觉醒来,生日就算过了。
今年也不例外。
小丁过来打了个招呼,说,“秋哥还不走?”景秋点点头,他便离开了。景秋见他关了外边的灯,明亮的办公室一下子暗了下来,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枯坐,点一盏台灯,对着落地玻璃顾影自怜,实在太傻了。
“三十岁了!”景秋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长出了一口气。看看电脑上的时钟,十点一刻。关了电脑,起身收拾东西,对自己说,“回去!”
出来一看,只见会议室里灯火通明。秦飞还在给组里的人开会。景秋抬手,远远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并不停步。经过前台,就听小马在电脑后边说,“走了,林经理?”
“嗯,”景秋停下来,笑道,“还在等尹楠呢?”
“哪有!”小马红着脸说,“今天我值班。”
景秋嘿嘿一笑,转身便走。心说,回去也是一个人,真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吴琛去了南京,酒吧也懒得去了。老胡更别提了,自从结婚以后,晚上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这么想着,趁电梯下行的时候,给晓静发了个消息,“出来走走?”
找到车子,坐进去,系好安全带,发动了,再看看边上的手机,还是没有动静。景秋苦笑着,把车开出了地下停车场。
上来第一个路口,就吃了一个大红灯。他盯着不断跳动的红字,心里一片空白。因为,到了下一个路口,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
终于变了绿灯,景秋不紧不慢地开过路口。只见两旁的商店多已打烊,原本熙熙攘攘的街上,行人寥落。抬眼看去,头顶是一片暗红的天空,灰蒙蒙的。
他不想回家,便开车上了高架,想着绕城兜一圈再说。此时,高架上车辆稀少,倒能找到几分驾驶的乐趣。车窗大开,晚风涌进来,把人吹醒了。听着电台播放的摇滚乐,感到一种由速度带来的快慰。
放眼望去,只见地面道路化成一条条金线、银线。城市昏暗的区域,传来星星点点的亮光。最醒目的,还是一旁的高炮。巨型广告牌上,挤满了闹哄哄的信息:大得惊人的脸,标新立异的口号,还有电话号码。
景秋一路向前,车速越开越快,却不能如愿忘了此身何处、今夕何夕。
这些年,全城的楼盘他都研究遍了。城区地图印在脑子里,就像自带卫星定位似的,看看附近建筑的外观,就知道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他的方向感也很好,到哪儿都东南西北都能分得清清爽爽。今夜,这两项技能成了他的困扰。
汽车沿着道路转过来,向北行驶。景秋远远瞥见晓静所在的小区,心说,“已经开到这儿了啊!”转头看看插着充电器的手机,依旧没有回音。这才想起,晓静晚上要工作,说不定正忙着呢!自己竟然请她“出来走走”,真是莫名其妙。
一路向前,景秋眼前忽然浮现出二十岁生日那天的情景。记忆真奇妙:当年许多事早已忘却,许多人也不记得了,然而,此时此刻,那天的景象竟如此真切,连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清晰可见。
那时,景秋还住在那幢早已被拆掉的学生公寓里,跟老胡是室友,跟佳琪还不熟,跟晓静还不认识。就像今天一样,没人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因为,根据那个关于“寿命”的故事,这是他作为“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他要好好思考人生的问题,想想今后做“驴子”、“猴子”和“狗”的生活,自己该如何去面对。
“最后上帝造了人。”故事说,“他对人说:你锦衣玉食,任务是统治世间万物,但你的寿命只有二十年,行不行?人说:不行,我的寿命太短了,你把驴子的三十年,猴子的十五年和狗的十年都给我吧!上帝也答应了人的要求。结果人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了二十年,像驴一样工作三十年,像猴子一样给孙子孙女取乐十五年,像狗一样给孩子们看家十年,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
晚饭以后,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宿舍。在校园里兜了一圈,想想人生的前二十年,觉得自己一步步走来,生活平淡如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父母对他的期待,至于自己,根本不知道要什么、该往哪儿去。
转了一圈回来,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景秋便转身从小门出去,穿过北栅头的巷子,去网吧上网。走在狭窄的小巷,抬眼一看,只见一轮明月,遥遥地悬在夜空。昏暗的路灯下,月光如水,穿过杂乱的电缆,流过白墙黑瓦,将他淹没。
他坐在电脑前,打开聊天儿软件,随便点了一位网友的头像,在对话框里写下,“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是吗?”那边说,“祝你生日快乐!”
二十岁生日那天,有个又大又圆的月亮,还有人祝他生日快乐。相比之下,今夜无月,也没有人对他说“生日快乐”。景秋不觉叹了口气。不过,不论这一天怎样过去,从明天开始,他就是三十岁的人了。
行驶在高架上,被无边的黑夜包裹着,仿佛穿过一条时光隧道。景秋摇摇头,对自己说,“二十”也好,“三十”也罢,就像“八零后”、“九零后”一样,只是人们对整数的迷恋罢了,并没有什么意义。心情这么差,只怪自己太多愁善感了。
正想着,就听手机“咕嘟”一声,屏幕上跳出来晓静的回复,“好啊!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