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会儿,双方交手便不下百招。
湖面水波一阵微微荡漾之后,嫤芕抽身而退,飘立至半空之上,胸口微微起伏,如画中映来小脸浮现淡淡地红晕,剪水双眸更是透露出恼羞成怒的眼色。“原来传说中‘花语阁’的堂堂副阁主,却只会做一个逃兵么。”
“小姑娘,你可别激我。”夕陌的身影飘在她不远处的湖面上,嬉皮笑脸道:“否则我真的会出手的。”
切!嫤芕给了他好大的一个白眼。这句话在这百招之内都不知道从他嘴中吐出多少遍,也没见他真出手过。不过……他逃跑的功夫倒是挺厉害的嘛。
嫤芕稳了稳心神,决定不再动手,淡淡道:“传说‘花语阁’的‘花帅’夕陌不仅仅武功高强魂术超然,头脑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你那么聪明,不妨想想今晚我为什么要来杀你。”
“原来你刚才是要杀我啊?”夕陌用着浮夸的演技一脸“惊骇”道:“我一直以为你在跟我玩游戏呢。”瞧着嫤芕一脸“你随便吹,我不介意”的表情,夕陌终于不再嬉皮笑脸,换了种淡然的神色道:“除了丞枕和丞娲的死,其他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要来‘杀’我。”那个“杀”字他还专门加了重音。
“算你还识相,没有试图推脱。”嫤芕淡然的瞧了夕陌一眼:“我们鬼门中人有‘三条铁律’你应该没忘吧。”
夕陌面色一动,“一,不得出卖任何雇主的信息;二,不得违背上级的命令;三,不得杀害同门中人——是这三条没错吧。”
嫤芕神色一变,冷叱道:“夕陌你在红石镇附近商道上无故杀害本门中人,那你可知罪!”
“喂喂喂,我说小神女,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的。”夕陌“大惊失色”道:“我只是恰好听说了他们的死讯而已,你怎么证明人是我杀的。再说了,我早就跟他们说过,做人别太招摇,招摇死的早。这用中州人的话说叫什么?——天欲使其亡,毕先使其狂。我说的没错吧。”
“还想狡辩!”嫤芕化手为爪,冷冷叱道:“他们都是死在你的独门招式‘落花起做回天舞’之下,这招还能有人作得假不成!”
“哦,是嘛。”夕陌认真的核对道:“这招是我的独门招式没错,以前也没人做的了假。可以后嘛……额不,可现在嘛——就不一定了。”
“少废话。这回本姑娘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看招!‘莫道不消魂’!”
“‘莫道不消魂’?”夕陌收起了调戏的语气,大惊道:“你来真的啊!”
此时湖面上唯袅袅飘来红杏姑娘的声音——
“江北碎雨,雨落石灯,十一盏。
君自持笔画扇,
薛笺上烽火拖着长腔,风起天狼。
茑萝花开秋水涨。
戏台上,姑娘绿萝青衣,一舞长安。
旧年时光,花腔婉转,声声慢。
门外瘦马微凉,
先生锦裘披身推门来,手拿鱼肠。
快把剑南春酒烫。
欲谢场,先生抿酒高喊,姑娘且慢。
看几年山寺桃花开,听几夜雨打金瓦梁。
折几枝麦穗逗鸳鸯。
雪落下来,沾了青衣架。也不过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
狻猊城城主府,苍岑房前。
“人问秦城色,秦城人不答。君若要细知,就此便住下。雪暖添新茶,晴日看游鸭。风来吹枝绿,雨夜听青蛙。近山树更潮,入晚天便霞。误入草甸中,小儿卧钓虾。秦城虽不大,恰好可做家。”管家慢悠悠念出这首以中州古诗为样板的诗句,笑着对洎洲问道:“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句么?”
洎洲微微摇头,不知道这时候管家念出这首诗是为何。
管家揭秘道:“这是你父亲少年时写的。”
洎洲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别人的嘴里听到关于自己父亲的事迹。他慢慢地咀嚼着这首父亲的闲作——“误入草甸中,小儿卧钓虾。”这个“小儿”,会是自己么?“秦城虽不大,恰好可做家。”自己记忆里的伤心之地,在父亲眼中真的……有那么好么。
管家奇伯帮城主苍岑包扎好了伤口,将剩余的伤药收拾进药箱,瞥了洎洲一眼,“你刚才气血冲心,要不要来一颗‘安神丸’?”
洎洲顿时一阵尴尬,自从管家奇伯乱入之后,这场面怎么……怎么有点像家庭戏剧?这画风变得也太快了吧。
管家淡淡继续道:“秦城虽是边境小城,但民风淳朴。加上位置近沧月荒原邻接墨皇山脉的商道主干线边上,百姓们的生活也算得上是富足。我年轻的时候也打那儿经过好几次——那儿是春有野菜夏有荷藕,秋捕虾蟹冬藏蔬肉。一到傍晚务农人归家,那是家家烟囱都冒着扑鼻的饭味儿。可惜……”管家奇伯在这里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惜那年出了血魔。”
血魔。这是从管家嘴里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儿,洎洲的心情不由慢慢沉了下来。
“老大老二那时候是打着赤脚来的,一路上又是混进商队的马车又是求着路人指路,脚下的鞋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了。我们把两个孩子抱进来后先是喂着下了两口热汤圆——两孩子是真饿啊,刚出锅的汤圆,那热乎劲连成年人都不敢轻碰,两个孩子硬是咕噜咕噜倒进嘴里,连汤都不剩一点。那时候夫人正怀着二小姐,瞧见了这情景都只敢偷偷抹着眼泪——一面怕动着胎气一面又心疼这两小孩子。”
“老爷当机立断联络了附近的几位灵魂术师便一起赶往了秦城。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管家的话音渐渐低落:“曾经的沃野良田、屋舍瓦棚,都付于一场大火之中。”
洎洲拿着倾城剑站在房前,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与四周的景物显得格外格格不入。但若细心观察,可以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着抖,很显然他现在的情绪并不稳定。“奇伯……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又都是怎么死的?师傅……‘血魔’又到底是什么?!”
管家向前一步准备再继续说明,肩膀却一下子被苍岑抓住,只听见苍岑神色寥寥道:“已经够了……”管家面露不忍挣扎之色,一会儿后平静道:“老爷,有些事终究要说出来的。当年他爹要你瞒十年,现在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你已经尽了该尽的义务。现在一些宵小想就此挑拨你和三少爷的关系,你再不说,就等于帮着那些人把三少爷往火坑里推。”话说到这,管家感觉肩膀上苍岑的手在一点一点松劲儿,他就顺势推了下去。然后掸了掸苍岑衣袖上的灰尘,道:“没错,你爹是我们杀的。”
洎洲麻木的深情上终于恢复了些许光彩,他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听见管家道:“血魔,是人中了不知名的毒经过多日后演变成魔人。由名字便可以知晓,此魔是见人便杀,见血便吮的。你不是一直都想问当年你们秦城是怎么消失的么。……是因为你爹,成了血魔。”
不!不!不!我不要这样的答案!洎洲的脑袋仿佛给人当即来了一棍,意志虽然清醒,但整个人都陷入浑浑噩噩之中。管家似乎也于心不忍,淡淡说完道:“人一旦入了魔道,便变得六亲不认神志不清。不过几日内你们秦城便都沦于血魔之手。本来老大老二他们的父亲是可以逃脱的,但为了限制你父亲不逃脱出去,便……一起留下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其实你父亲的魔性已近大成,当时我们无一人是其敌手。幸得他还留有一丝人性,那一丝人性,就是因为你。”
“你父亲凭借着那股残留的人性带着我们找到了你,那时你已经被打晕多日。而后他请求老爷帮他对你隐瞒这段往事十年,十年后你已然长大成人,那时候再告诉你你也承受的住。最后,你爹让我们找来你家祖传的玄铁重剑,那剑有你家历代祖先佩戴供奉时所养成的浩然之气,正好可以克他身上的血气。最后……”管家在这里停了下来,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下去。
洎洲举起手中的倾城剑,原来这把跟着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重剑之上,有着他父亲的血和历代祖先的英灵。原来,倾城剑真倾城。
“啊!……”洎洲愤怒的大声嘶吼了一声,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而后跳入渐浓的夜色中。管家想去追,却被苍岑一声叫住:“由他去吧,毕竟这是他自己的劫数,还得由他自己来渡……”
管家无奈,只能留下一声叹息。
庭院又恢复了安静,安静只留下远远传来的歌声。
歌声真的很远,管家侧耳去听,却也能听得个大概。苍岑莫名一问:“这是湖中哪个姑娘?”
管家下意识的答道:“能有这种嗓音的,不外乎花魁红杏罢了。”
苍岑没再问,静下心来竖耳去听,只听见——
“时光流转,斑驳长廊,青苔长。
卿正豆蔻华裳,
绣针下嫁衣霞帔凤冠,花漫西厢。
却难绣少年君郎。
盼君难,满屋青丝化为,薄纸一张。
春色东流,高墙旧戏,亦如往。
等把青衣穿上,
铜镜里描三笔画眉妆,大幕开场。
台下依旧喧忙。
却难忘,那天天色昏黄,瘦马微凉。
看几年山寺桃花开,听几夜雨打金瓦梁。
折几枝麦穗逗鸳鸯。
雪落下来,沾了青衣架。也不过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
狻猊湖。
原本平静的湖面像忽然凝固了一般,一直向外延绵着,直到延绵了四五里左右才停止。而在这加起来总共八九里的范围内,嫤芕施展了她的“先天领域”。唯有凌空飞行和先天领域才象征着一个人的魂术之力到达了先天的境界。
在这领域里除了本域主之外的任何生物都会受到排斥挤压和控制。嫤芕嘴角泛起一阵冷笑,哪怕你花帅夕陌也是先天境界进了我这领域之中也是要受到限制的。她心中一动,瞧向自己左上角慢慢浮现的一道身影,眼中带喜,果然速度变慢了许多,这回我瞧你怎么躲!
神女嫤芕的“莫道不消魂”其实跟花帅夕陌的“落花起做回天舞”一样,是一种藏于诗情画意中的杀招。而且比“落花起做回天舞”更诗情画意更杀。嫤芕一步踏出,脚下有如步步生莲般化虚为实,一步之内她的身体之中竟然幻化出了好几道身影,犹如释教中的万千菩萨金身妙法如是婀娜虚妄。
又是一步,那些幻化出的身影同时动了起来——或喜或悲,或媚或刚,或颦或笑,使人见之忘俗,望之入怔,整儿魂儿骨儿都化为流水轻风似得,飘向那些舞动的身影。一时是一个嫤芕在动,一时又是百十个嫤芕在动,真真是“莫道不消魂”。
踏空第三步,那万千道妙体都浮现在刚刚浮现而出的夕陌身边。嫤芕瞧见夕陌那张小脸慢慢变化出诧异的神色,心里得意极了——这回不死也要去你半张皮!她化掌为爪,似乎特别喜欢这种撕人的感觉,于夕陌诧异恍惚间直击他的门面!
而后只见夕陌咧嘴一笑,笑容如春风拂面,于身边这种诡异至极的场面格外的格格不入。嫤芕离得近,正好可以听到夕陌嘴边一开一合的慢慢念道:“落——花——起——做——回——天——舞。”声音很轻,语速很慢,正好符合了他被领域压制住的这种速度。可是,这一个一个在嫤芕听来非常慢字,却在自己刚要下手的电光火石间完成了!
不好!嫤芕心中一个膈应,难怪刚才就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现在终于明白了这种不踏实的感觉来源何处了——因为夕陌从始至终都没有还手过,都是一时在逃,所以给人一种他只会逃和躲闪的假象。果然,在这关键的时刻,他还手了!
落花起做回天舞。这是花帅夕陌的杀招,现在他用来还手的也正是这招。
仿佛往平静的湖水中丢入一颗石头,激起了层层水波荡漾。夕陌手一扬,那扬起的速度竟比刚才躲闪的速度更快上几分,落在嫤芕眼中只是一闪而过。他手掌发出一道光彩,紧接着全身像燃起大火一般夺目不已——正是当时苏梨击杀丞枕和丞娲时候的模样。在这场异样光彩的大火之下,嫤芕幻化出来的一个个婀娜的妙女竟然都面露挣扎之色,而后纷纷化为烟灰,烟消云散了。夕陌反手一挥,那嫤芕竟然有种全身不受控制之感,这还是她魂术入了先天之后的头一次。她不过咬牙想坚持,却不过多了半会儿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后倒飞个七荤八素。
嫤芕所设下的先天领域也在这一刻,悄然破碎。
“咚”的一声,嫤芕姑娘在飞了七八米之后,直愣愣的落入了狻猊湖中。
冷啊!冰冷的湖水将她还在发蒙的脑袋瓜瞬间变得清醒了。她一个激灵游出了水面,再次腾空而起漂浮在半空之中,眼色复杂的瞧着眼前还是嬉皮笑脸的夕陌。冷冷道:“刚才为什么只把我打倒水里。”她算是明白了,夕陌的魂术功力远在自己之上,自己刚才是一直在被他戏耍着,亏自己还天真的以为能一举打败他呢。
“你难道要我杀了你么。”夕陌疑惑的反问。
“这……”嫤芕脸上一阵发烫,自己刚才确实是有把他至少打残废的意思。她难得扭捏问道:“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丞枕和丞娲?”这是她这次来的原因,她必须要问明白,她也必须给手下人一个交代。
“这个嘛……”夕陌脸上一僵,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断幽等人和丞枕丞娲交战的那天,他其实就在附近观看。看到断幽等人被两人打的节节败退他一点也没有出手的意思,毕竟他也隶属于鬼门中人,最多等他们到手后再争抢他们的就是。而断幽这小子只是刚才恰好遇到自己罢了,自己有只是觉得他比较有趣便多谈了几句。他死了也不过这个世界上自己认为比较有趣的人少了一个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可当那个叫苏梨的小孩子拿起那个通体雪白的竹子他便注意到了——哪怕是后来那孩子大叫起来,哪怕是他手中的竹子会发很多颜色的光和变长夕陌都没有特别惊奇,毕竟他这一生见过诡异和不可理解的事情多了去了,谁还能一直处于吃惊当中。他至多把那竹子当成是苏梨的秘密武器,就算真的能干掉丞枕和丞娲又怎么样,又不关自己一毛钱的事儿。
可……那小孩竟然使用的是“落花起做回天舞”!夕陌当时确确实实被吓了一大跳,这招是谁教那小子的?还是……自己什么时候喝醉了教过别人么?夕陌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终于找到让自己感兴趣的事了,不是么。想到这,夕陌淡淡对嫤芕道:“他俩一个长的比我漂亮,一个长的比我壮,我妒忌,不行么。”
“……”说到这份上,嫤芕算是知道夕陌是认下了杀害丞枕和丞娲的罪名,但理由……是准备烂在他自己肚子里了。嫤芕恨恨地剐了依旧无赖样子的夕陌一眼,咬牙道:“在下技不如人,就此告辞!”
夕陌等到嫤芕飞远了,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沉默的瞧着脚底下沉静的湖水,自言自语道:“他们一心想把你放出来,可他们怎么能知道你的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