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叶明珠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像一只凌乱的呆鹅——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当时的表情。茫然，丢脸，沮丧，接受，间歇性的歇斯底里。
“你怎么不拦着我呢？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你真的是十年后的我吗？你确定不是个来看我笑话的骗子？？？？”
她的问号真多。
“叶明珠，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看自己的笑话呢？我也不是骗子。而且你没发现么，就算我真的说了什么，你听得进去么？”
我慢里斯条地说。
她怔在那，许久才说：“你最近怎么一副死心了的表情？”
“因为确实有点死心。”我懒得同她兜转，坦然说。“有很多东西，一定要经历过了才会明白，我却试图对你拔苗助长，这应该是不对的。”
“……”她对我突然的态度改变感到很无语。
但这能怪我咯。她跟我一样，一直都是这么善变。
“那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既然你都对我完全失去了信心，还留下来不是很可笑么？”她赌气说。
我并不生气，只是有气无力地说：“我也觉得很浪费时间，也许我应该回去10年后，重新开始踏踏实实努力，可问题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回去啊。”
“……”
18岁的叶明珠蔫蔫的，一整天都不再说一句话。她自暴自弃地看了一天的小说，一道习题也没做。我也撑着脑袋躺在床上看了一天的小说。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舒适休闲的，不是吗。
到了晚上，我拿着未看完的《书剑恩仇录》在那打磕睡。金庸爷爷啊，原谅我的不敬。我也不知道十年后我竟然连一本小说也看不完就昏昏欲睡，要知道当年我在S大，一个通宵看完一整套《天龙八部》也不是事儿。
然后我忽然被一阵凄凄惨惨的呜呜声惊醒。我还以为见鬼了，定睛一看，原来是18岁的我在那哭。
见我瞪着大眼在那默默地看着她，她抹抹眼泪，说：“你说，我真的没法改变自己了吗？”
我淡淡地摇摇头。“怎会呢。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改变你自己。”
“可是我觉得我不行。我总是动不动就觉得痛苦伤心，控制不了自己。”
“谁人的青春不痛苦伤心呢。”我很有哲理地说。
“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都说说罢。”她忽然认真地说。
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要不要都告诉她那些糗事窘事还有痛苦的事。
“可能会有出入了。因为你现在轨迹还是跟我的有点点不同了。我是不是应该觉得欣喜呢？好像还是改变了点点。”我笑道。
“真的吗？”她的眼眸内有了点亮光儿。
“嗯。你提前经历了些痛苦。所以你对后面的事没像我当年那样抱那么多殷切的梦了。这应该算是好事。”我说。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痛苦就是因为我抱了太多的希望了？”她的表情一下又失望了。
我无情地点点头，说：“是的。你比我当时要现实一点了。因为你会试图去接受将来不一定好这个事实。”
“但是，这好与不好，其实并没有标准的。重要还是心态吧。事实上，也没什么坏的。”我想了想，又说。
“看你，圈子绕得跟个鸡肠一样。说话好像好有哲理似的。”她有点哭笑不得。
“事实上，一切都取决你的心态。真的。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说得通，能安慰我的心了。”我笑。
“唉。”她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最近为什么不拦着你做傻事了吗？”我笑问。
“不知。你不是说对我死心了么。”她抱着头，深深叹了口气，眼睛又红了。
“因为只有你不断地伤自尊，你才会变得更坚韧。”我说。
她放开手，怔怔地看着我。
“你要不停地受到打击，才会看清楚现实人生，才能渐渐接受不完美痛苦的事情。这对你来说，是没法避免的，是必要的。”我继续说。
许久，她才叹了一口气。“我真的不可能同他在一起吗？”
“是的。我回来后再看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可能。就算我回来也没法改变。”
“为什么？我努力也不行吗？”她不自觉地又捂住了胸口，我知道，那里又痛了。
“努力也不行。因为你们不是同一类人。”我说。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我觉得听他说某些话，跟他在一起看着他时，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我知道。但是你刻意忽视了，很多时候，你跟他根本没法说到一起去，他说的话，有时候很冷酷，很现实，你接受不了。但是你选择忽视。只因为你喜欢他身上那些让你温暖的东西。”我说。
她失神良久，才说：“是吧。”
“那后来我都做了些什么糗事？”她问我。
于是，我告诉她我做过的那些事。
……
事实上我虽然无数次在记忆中一一走过那些场景，但是现实里，每次我想要开始说这个故事，我都会无从说起。
还记得，当年有首很流行的歌，叫做《独角戏》，元亦用他的walkman给我听过。听到这首歌是个巧合，但真的很合适我当年的角色。
元亦10年后跟媛媛说起我，用了这样轻鄙的语调：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当她是我好友的女朋友。不是吧，她竟然对我有过那种想象？想不到我还有过一场我不知道的风花雪月。
我在媛媛的空间里看到这两句话时，当即跳了起来。他竟然企图把我变成一个觊觎他的花痴。我想说，就算我真的对他有过期待，我也会至死不承认。谁愿意一而再地变成别人爱情故事里小丑一样的装饰。
我一生里成了不少人故事里的配角，其中最痛苦的就是成了李琛故事里的配角。
媛媛总是很喜欢用她有失偏颇，却偏偏又让人无以辩驳的论调来帮我完整那些我所不知道的背后真相。
她告诉我，李琛喜欢清菊，之所以一直没有正面拒绝我的感情，呆在我身边陪我度过高考最后的日子，是因为他可以借此而靠近清菊。
“你总是喜欢那些比你优秀太多的男生。”她说，“你的目光不应该这么高。”
她说得太对，我喜欢李琛身上所有我没有的东西。他的乐观开朗，他的善于掩饰，他的细心，他在人群中的游刃有余。如果说，我是一个幽闭于山洞的人，他就是洞口处的光。可是，后来他转身走了，我因为陷入完全的黑暗中，历经十年，也没有成功走出来。
他对我的好，我都记得。
他突然注意到我，对我说：“你的东西掉了。”我在原地转了两圈，都没有找到我掉的东西。然后他走过来，帮我从脚下捡起那个小小的橡皮，递给我：“喏。在这。”
然后我突然就红了脸。
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后，满脸的怔愣。但他迟疑地，没有拒绝我。只是说，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还记得，和他一起逛街时，他无意识地把我护在右手边，说：“走边上，车多。”
看到我为了省钱和省时间经常买两份早餐，一份留作中午，他责怪说，你这样会营养不良，然后很自然地拿出他的鸡蛋与我分享。
高考的第一天早上，他进考场前先来看我，给我打气。“你很热吗，怎么脖子上那么多汗？”他说，拿着本子给我扇凉。
高考的第一科是语文，我的作文一直最我不自信的，结果真的考砸，作文根本就是没写。一出考场我就哭了。他过来看到，就陪我走了很久，直到我的情绪重新安定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高考前的那个晚上，他比我还紧张，天快亮也没有睡着。而这样的他，还笑嘻嘻地来给我打气，还为了安慰我，放弃了中午的休息。
所以高考后，他突然对我说，我们不合适，还是做普通朋友吧。我一下从云端上掉下来，两眼发黑。
媛媛的话更是把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虽然她的本意是好的，不希望我继续沉迷下去。
我没敢向李琛求证。一个人在心里各种想象，然后得出结论：是我不够好。
我确实不够好，就连我自己都讨厌那样的我，更何况他呢。
他早就各种暗示，说他跟我有很多不同，可是我选择忽略，没听到。
我还记得，我非要跟他报考同一个学校时，他的表情已经难掩厌烦。但我却以为，我的没有保留，会让他感动。我不知道，想要用感动他人来赢得爱情，那本身就是一种病，而且病得不轻。
我每天偷偷地哭，一遍遍地回想他最后写给我的话。“我就是一阵没有方向的风，偶然穿过竹林，在那里听到你春天的呓语，一时贪心逗留。但风，总是要离去的。”
他不知道他的心软和委婉给了我多少的留恋和期盼。
那些话不可能阻断我对他的梦想。
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打电话给他，只要他稍稍说了一句重话，我就马上道歉挂机，然后一个人哭得昏天暗地。
他说他是风，所以我不可能再摆脱对他的记忆。因为只要出门，风就会从我的发际穿过，从我的掌心溜走。
我在晴天的时候写信给他，满纸泪痕。却在封笺时，看到灿若朝霞的夕颜花，忍不住采撷几朵与他分享。然后忽然想到，他收到时已是干枝枯瓣，顿时又泪如雨下。
我在雨天时，听着那首《忘忧草》，一个人走遍了L市的街道。站在每一个十字口，我都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总觉得我会因为心碎而死。
但我不知道，这世上并没有几个人会真正因为心碎而死。
9月来了，我一个人孤伶伶去了S大。我从来没想过，李琛会有可能高考失利，他没有考上第一志愿的S大，虽然那个学校已经差不多排在国本的最后一名。他落榜到省本，上了广州的一所学校。而我，将与他远隔差不多五百公里。
这五百公里的路程并不是让我们后来一直没见的原因。因为我每次回家，都会经过广州。
我们没有再见，是因为我不敢再见。
后来我好几次到过他的学校，在那个陌生的校园内徘徊，感受他留在风中的气息。
我最后与他的联系，是大一的第二个学期。他因为我的再次联系感到开心，还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QQ。但那个QQ成了我最后宣泄的工具。我肆无忌惮地告诉他我对他的思念，每天发上几百上千的信息。一开始他还耐着性子开导我，到了最后，他干脆无力再回复。
我彻底地跌落黑暗，痛哭着把他拉到了黑名单。然后那天晚上，我一整晚地走在路上，直到天亮，脚上全是泡。
大二结束那年，我退学了。原因有很多，专业不合适，家里不让复读，学校不让换专业，但那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对人生充满的迷茫，严重的自我否定，让我失去了忍耐力。每一个朋友都久不久地收到我痛哭的电话，不得不耐着性子听我絮絮叨叨上半个小时。
媛媛为此不得不委婉地劝我，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心理医生。我为了她这句话还记恨了很久。因为我觉得我没疯。
我只是有时候，站在高处的时候，很想往下跳。
我不知道我到底从哪里开始错了，什么都变得不对劲。
直到我离开了学校，在社会的底层被各种蹂躏后，我才慢慢心平气和起来。但这心平气和，花了足足10年。直到现在，我仍然会一个不小心就突然整个暗掉，了无生气。
我觉得，如果我不能和过去的我做一个和解，也许我一辈子，心底都会有一个哭泣的影子。
其实路走到后面，已经远远与李琛无关，也与元亦无关。是我自己，在害怕孤独，却又不得不孤独中，用了漫长的时间去看清我的弱点，我的无能为力，我的平凡，我的自以为是，然后慢慢地承认并接受这个不完美的我。
我一直被人洗脑，坚信这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当我结果却做不到时，我恨不得把这个没用的我踏到地底下。我不知道，其实在做不到时，我要学会原谅自己，换条路再走走。人生苦短，我却天天撞墙。所以我一度无药可救。
幸好，后来我还是明白了这些道理。
我给18岁的我终于讲完这段经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脸色苍白，衬得那双眼睛特别的大和黑，却缺乏光泽。
“你还好吗？”我低哑着声音问她。
她平静地看着我，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可以体会到这种极端疲惫后的真空状态，无法休息，所以无法恢复。
但我并不担心她是否会因此做出什么事。其实有时候我挺能顺其自然的，我心平气和地想，如果她过不去这个坎，那我也没办法。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许她能过这个坎。因为我的性格里，就算再悲观的时候，也不会彻底放弃幸福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