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了，明天要把钱交齐，如果不记得带，就先问同学或老师借，等有了就尽快还。”兔子班主任说完所有注意事项后，觉得还不够，就又加了句叮嘱。
“老师，”有人举手发问，“要是借了以后没钱还呢？”
兔子班主任认真地偏头想了想，才回答：“韩哲，我会记得叫同学不借钱给你的。”
底下人一听，都“嗯嗯”地，朝韩哲方向不住赞同点头。韩哲用一脸灿烂的笑回应全班人的鄙夷，“我像是会这么做的人吗？”
“像！”整齐划一的话语，来自心有灵犀的全班同学。
韩哲的笑容僵在脸上，扭曲成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最后变成了垂涎……啊不，是垂泪欲滴，无声地表达了小心灵遭遇到创伤。这副小媳妇样，又成功地引起了一次哄闹。
兔子班主任看了看钟，拍拍手，“好了，韩哲的真面目也揭露了，下面该把精力放到揭露数学真面目上了。请大家把书翻到第十五页，今天我们来讲……”
时间静悄悄地，从每个翻开的书，旋转的笔上跃过，轻盈而无迹。
上课途中简晓雯偶尔抬起头，发了个小呆。
电风扇在头顶哄哄作响，摇头晃脑地突然出现，闷热的空气被切开一个口子，灌进丝凉爽。随后又因为它离去，凉爽被闷热同化。
不知道是哪个班在上体育课，有口哨声，还有不定时的欢闹。露天篮球场上传来篮球拍打的闷响声，一声，又一声，令人感到汗水的流淌和嗅到暑气的味道。蝉鸣瞅瞅，躲在茂密的树荫中，似是炫耀，也似是对夏天的情歌哼唱。一个连成一片，在整个校园里回旋环绕。
简晓雯感受着这个夏天，这是她在S中的第一个夏天。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为高中生快一个月了。
是不是人长大了记性都不怎么好，简晓雯发觉很多小学和初中发生的事情，已经成为自己记忆里很模糊的个个片段。没有前因后果，只有画面没有言语的片段，像黑白老胶卷一样。
同理可推断，也许用不了多久，一些本以为刻骨铭心的，不能忘记的，就都会慢慢地被切割，被消声，最后成为无声片段的一部分。然后会在未来的某天，某一瞬间出现，带起一个叹息。
会忘却的吧，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到过的地方。那会否有一天，自己会忘却掉阮安阳，忘却掉甘紫，忘却掉这个班，忘却这高中三年发生的事？
简晓雯忽然很恐惧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忘却让她有种空白的无力感。每日的经历，都是一份美好，而时间却把这些美好一点一点地抛在成长的路上。到生命的最终，除了空白，还剩下什么？
没由来地一阵烦躁，简晓雯皱了皱眉，用笔戳了戳卷子。
蝉鸣依旧传遍整个校园，这夏生秋死的虫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在不知春秋的生命里，如此极力地鸣叫？
“我回来了。”简晓雯刚放学回到家，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表哥？你怎么来了？”
坐在电脑前的林桐听到简晓雯惊讶的声音，只是微微把脸从电脑屏幕前移动了一个小角度，呆愣地点了下头，又迅速转回到电脑屏幕上。
简晓雯朝屏幕看了看，发现显示屏上一个魔兽世界的牛头人角色正在冲锋砍怪，动作灵活，操作精湛，操作者此刻正双瞳放光，嘴角狡诈地坏笑。
这与刚才的呆愣，和自己记忆中的表哥判若两人的举动，是怎么回事？简晓雯感到奇怪，决定找爸妈问个清楚。
“妈，表哥怎么突然来了？”简晓雯找到正在做饭的简妈，好奇地问。
“他来G市上学，国庆假后开学。”简妈关火，揭开锅盖，一条肉质细腻的清蒸鲈鱼躺在碟子上，引得人唾液分泌加快。
“真好，托表哥的福今天能打牙祭了，”简晓雯酸溜溜地说，“学校不是早就开学了吗？”
“看你说的，你想吃的话平时怎么不说？你说老妈肯定给你做。”简妈把鱼带碟从锅里端出来，再往锅中倒了淹锅底的油，开火加热，“他上的是技校，和你们开学的时间不一样。”
“技校？表哥他不是在老家读高中吗？”简晓雯很不解。林桐比简晓雯大两岁，今年刚考完中考。在简晓雯的印象里，这个表哥一直是很聪明很优秀的，是舅舅舅妈的骄傲。她记得，老家的老宅里有一面墙，贴的可都是他的奖状。
但现在，这个聪明优秀的表哥为什么不读高中考大学却读技校？而且还大老远地跨省跑到G市来读。
简妈关了火，把烧得滚烫的油倒在了鱼上。热油一跟鱼肉接触，就发出“呲呲”的声音，鱼肉得了油的滋润，整个色泽鲜艳起来，肉香带着一股烤过的微酥。
等做完了这些，她才开口道：“雯雯，以前有些事觉得你小，所以没告诉你。现在你也有知情权了，所以你可以选择知道，或不知道。”
“要知道。”简晓雯点点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你记忆里林桐他一直是很优秀很聪明的吧？”简妈问。
简晓雯想了想，点头，“嗯，对。”
简妈听此，叹了口气，“其实他小学五年级开始就不再是以前那样了，只是你舅舅他碍于面子，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中考时满分八百一只考了二百六，县城里的高中职中都不收。在家待了几年，你舅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送他过来了。”
这分数……低得也太夸张了。简晓雯咋了咋舌，问：“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很多，主要是他天天逃课去游戏机室或网吧，沉迷网络。而你舅舅他们光顾着打牌，知道了也只是用棍子打。后来越打他就越去，没有钱了就拿家里的东西去卖。记得上次撞见他偷了钱正要翻墙出去。抓到后你舅照旧拿棍子来打。结果这家伙说‘我不打你是因为你是我爸，不然你还能站着？打快点，打完了我好去上网’。你舅听完气得背过气去。唉，真是家门不幸。”简妈说完摇摇头，端起鱼碟走出了厨房。“打架、抽烟、喝酒、早恋，我估计他都学得溜溜的了。”
这个人不是林桐。这是简晓雯听完后第一反应。
她记忆中的林桐，总是羞羞涩涩的，几乎不怎么说话。总是简晓雯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都只是听着，但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适当的回应。他会用草编很多小动物，在制作模型方面也是一把好手。每当简晓雯赞叹他最新的作品，他都会直接拿下来，送给简晓雯，不管那些个模型，他投注了多少的心思和时间。
这样体贴温柔的林桐，绝对不是大人口中叙述的冷酷无情的那个。而刚才那个坐在电脑前，冷漠呆滞的人也绝对不是。说不定那是什么怪物披了林桐的外皮。
但无论怎么否认，那个人和她记忆中的林桐确是一个人，如假包换。只是时间带给他的改变，如此的，面目全非。
这样看来，时间还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呢。
“来林桐，多吃点。”吃晚饭的时候，坐在林桐旁边的简妈不停地为他布菜。但林桐没有给予任何表情和反应。他只是在吃，无论你放什么放多少到他的碗里，他都会吃下去。目光呆滞，仿佛这个正在吃饭的只是空空的躯体，魂魄早已经被钩走了。
简妈见状，叹了空气，停下了布菜的动作。简爸在旁边拍了拍简妈的手背，不发一语。
简晓雯见他这样，心中有些痛。她很想去质问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把原来的林桐给藏起来了，为什么要变成林桐，还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她不敢，她怕这个林桐，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林桐了。现在的这个，陌生得可怕，陌生得令人绝望。
过了一会儿，林桐突然毫无预兆地放下碗筷，然后直接起身，走进了书房。
简妈望着他的举动，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简爸见她眉宇间深刻的担忧，脸色凝重地想了想，说：“别操心了，咱们不是他爸妈，没权利管的。等过几天他到了学校，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可是，他是我们林家这代唯一的男孩。我怎么可以不操心？”简妈回望简爸，依旧满脸担忧。
简爸这次也没话说了，也学着简妈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吃饭。
书房中传来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击敲着夜晚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