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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利箭

(一)

“主子”,蝶舞从怀中掏出纸条,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皇后娘娘的飞鸽传书。”唯有这时,她的脸上才会出现一种名为敬畏的表情。我揉揉发胀的脑仁,未瞧一眼,顺手揉成一团,又将桌上的蜡烛点燃,纸团遇火,立即灰飞烟灭。蝶舞发出“哎呀”一声惊呼,伸手想要补救,为时已晚。我平静地望着这一幕发生,涂着蔻丹的指甲轻叩桌面,问道:“蝶舞,你认为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天下”,蝶舞疑惑,摇摇头:“蝶舞出身风尘,不懂。”我轻柔一笑,目光如炬,直射她的眉心,蝶舞是母后细心栽培的细作,心中不可能没有答案。我收起笑容,正色道:“蝶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天下需要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黎民百姓需要一种安居乐业的生活。你以为毒杀了窦氏,便能阻止李渊的步伐吗?错了,你以为把万氏扶为正室,就能使李家父子反目成仇吗?错了。李渊有野心也有能力,绝对不会沉浸温柔乡,把他逼急了,他还会杀了万氏。”“主子,难道我们什么也不做吗,再不动手,就要眼睁睁看着大隋灭亡了。”蝶舞有些发急。“做,当然要做,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大隋迟早要灭亡。”我凄迷地望着窗外,悠悠说道:“十八路反王逐鹿中原,还不如帮助李渊一统江山。”“二少夫人,你是要背叛主子娘娘吗?”蝶舞厉声问道,簪子变成利器,对准我的眉心,我闭眼,挣扎了一会儿说道:“我们的手上不能沾染太多鲜血。”也许是我的话起到了作用,蝶舞那双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缓缓撤去簪子,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放松,人便失去了力气,我不敢看向蝶舞,只能挥手先让她退下。

“民贵、君轻、社稷次之。”“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这些道理都是母后逐句逐句教给我的,可是这几年母后却忘了。她疯狂的做着自认为可以挽救大隋国祚的事情,甚至用前朝秘药诛人性命。那一回,蝶舞无意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窦氏的死是母后下的命令。把万姨娘扶为正室暂时称得上是一步好棋,能让李家父子不睦,然而万氏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只重视眼前的蝇头小利,决不会长久。我再次揉揉胀的发疼的脑仁,决定找李建成商量。

三年来,我与李建成保持着利益合作的关系。窦氏大去,他们兄弟生出了嫌隙,李建成与李元吉走得近,成为一派,李世民独来独往,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不受李渊喜爱的李元霸。如夫人生的庶子,似那秋风中的小草,哪边得势便往哪边倾倒。

“我不同意,万氏是什么身份,也能让我们称她为母亲,莫不是二嫂得了她的好处”李元吉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李建成面上神色淡淡,未曾说上一句。“我觉得二弟妹的提议不错,等公爹开口,还不如我们占据主动。”大嫂端上新泡的茶,开口劝解。她的声音融入缕缕茶香,似有着神奇的魔力,“我知道婆母尸骨未寒,公爹便往万氏房里钻寒了你们的心,可这几年李智云的吃穿用度哪一样比你们差,用不了几年,他也许会越过你们。”我低头喝着茶,闻言悄悄地抬了一眼。长嫂如母,有些话我不便说出口,但是由着大嫂说出正合适。“某人是这么认为,还是已经学会狐假虎威。”李建成逮住我的小动作,摩挲着茶杯边缘,李元吉发出了嗤笑,我羞红了脸,不争气的抬头,磊落的望向李建成。李建成眼中带着丝丝笑意,亦如三年前菡萏开满池塘,他揭穿我身份,满眼宠溺。

……

大业九年,朝堂上开始风起云涌,动荡不安。先是先太子房陵王杨勇遗孤行刺,再是皇族内部发生分裂,杨玄感趁着父皇二征高丽句,起兵造反,一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而我一壁忧心着国事,另一壁也为杨千湄担着心。杨玄感出事后,杨千湄已是一枚弃子,李元吉完全把她抛在了脑后,接连纳了两房妾室。

“少夫人,三少夫人出事了。”绿痕伏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哐当一声放下茶杯,不由心慌:“大嫂不是派人看着吗?为何还会出事,下人都在干什么。”“奴婢不知。”绿痕诚惶诚恐地答道。是的,为了防止杨千湄寻短见,我特意找到大嫂,向她多要了几名家仆。

一路上,我都在狂奔,李府的家仆纷纷让道,侧目,交头接耳。

气喘吁吁。我到时,狭小的房中挤满了人,李渊、李建成兄弟,李元吉新纳的两名妾室。其中一名小妾穿着大红色衣裳,趾高气扬说道:“丧门星,累及李家,晦气。”“住口,堂堂郡主岂是你能随意说道。”不知怎的,我的火气竟按捺不住,蹭蹭蹭往上冒,“啪”,响亮的一巴掌,扇在了那名妾室的脸上,如白脂似的脸蛋清晰的印着五个指痕。我四下张望,李家人面上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小事,只有李元吉,面有不服。我冷冷一笑,对着李世民说道:“相公,贱妾竟不知李家时兴宠妾灭妻,让一名妾室爬到正室头上作威作福,要知道,本朝以礼治天下,最痛恨的便是宠妾灭妻,有心人若拿这件事做文章,上达天听,后果不堪设想。还有这杨玄感虽起兵被诛,但郡主的爵位没有剥夺,我们不可怠慢。”“二嫂太过小心翼翼,世人都知道杨千湄的身份有名无实,皇上留下她无非是为了书一干仁义的旗帜。”李元吉不以为然,声音轻佻,果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纨绔子弟。我摇摇头,说道:“不会的,我了解皇上,他是真心想留下郡主的,就像他留了杨溢性命。皇上虽然昏庸无道,但他对儿女是十分的疼爱,不然,不会不顾萧后的反对,让南阳公主尚宇文士及,更不会生出把安陵公主婚配宇文CD的心思。”话一出口,我后悔了。安陵的婚事父皇还未下诏,作为普通百姓,是不可能知道。我怕杨千湄生出疑心,不放心的回头瞧了一眼。

杨千湄闭着眼,瑟瑟发抖,一旁的小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住,手足无措。我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弟妹。”“你走开。”杨千湄猛然睁眼,坐起身子,发疯似的冲我吼道:“是你,是你。”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汗滴顺着脑门流下,眼中充满着恐惧。房里的众人脸上不起波澜,平静的望着这一幕的发生,他们眼中,这就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爹爹,郡主魔怔了,孩儿怎会不认得心爱的女子。”就在我绞尽脑汁把自己摘出的时候,李建成从人群中走出,挡在我面前,朝着李渊一揖。突生的变故,倒是让我对他感激不尽,可,李建成的告白,让我清明的心蒙上了一层雾气。

杨千湄疑我的事不了了之,见无笑话可瞧,便推脱有事三三两两相携离开,李世民也先一步走了,不知干什么去。我故意落在最后,为的是等待李建成,慢慢走着,心思早已飞到千里之外的长安,飞到桃花林。

《天阙》的旋律从一管碧玉箫中溢出,熟悉的曲调,萦绕在心头,我的心忍不住颤抖,沉沦。“别吹了,李建成。”我略带哭腔。箫声止,李建成沉默,萧瑟的庭院外,时光如同静止,煎熬着我的心。“为什么不回头?长陵公主。是不敢么?”字字带血,李建成似一把利刃,割破我最后的伪装。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能笑得风轻云淡,但是遇上李建成,输得一塌糊涂,最后的尊严,也丢弃了。

“为什么?我以为你香消玉殒,你可知道,噩耗传来,我的心有多痛。”李建成掏出一方锦帕递给我,帕上绣着一株桃花,分明是与他鸿雁传书时,我偷偷夹带着书信中传出宫的那条。我抱膝痛哭,凄凄切切道:“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是皇上养女,嫁给李世民为的便是要牵制李家。”

李建成握紧拳头,克制着濒临爆发的情绪:“这……不可能,难道你对我是虚情假意。果然,聪明的女人都是会骗人的。”“你,信我吗?李建成。”泪水流尽,眼睛发涩,我掘强的抬起头质问。李建成伸出手,摩挲着我脸颊上的泪痕,“信,你说的我都信。”

泪水再一次流出,浸湿我的衣裳,李建成义无返顾的相信,使我将事情的前因全盘托出。其实,这是一种不明智的举动,但那一刻,我不计后果,只想不辜负李建成的信任。

“公主,臣定会保你安然无虞,这大隋的江山定会在公主手中代代相传。”李建成单膝跪地,拔出承影起誓,我怔住,许久才想起问他为什么。

那一日,不见人影的小道上箫声飘扬,久久未歇,那一日,后院开出倾世桃花。而在我不知道的阴暗处,有一个人在观望着,他的手不断握紧,再握紧。

(二)

婆婆逝去的第三年,如夫人万氏提为李府主母,李智云摇身一变成为嫡子,身份越过李世民等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日跟在李智云身后玩耍的庶子们紧紧巴住了这棵大树,另有几个胆大的姨娘,巴巴的跑到公公身边吹起枕边风——改立李智云为世子。公公偏疼幼子,心中早有此想法,顺水推舟,自然能成其事,好在大嫂机警,哭哭啼啼跑回娘家,搬出靠山,才不致使世子头衔旁落。此事了后,李建成搬出李府,闹得满城风雨。

彼时我已无暇关注此事,一颗心扑在了父皇东巡的事上,为彰显国威,父皇携宫中妃嫔亲临雁门关。父皇临时起意的决定,震惊朝野,母后连发三道密诏,清君侧,派人刺杀宇文化及,忠心的臣子跪在大殿,以头抢地,苦苦请求,宣华夫人刎颈自杀,血溅三尺。

“少夫人,您吃点吧,您已经五天没有进食了。”香橼端着碗劝道。我摆摆手,嚅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端下去吧,没胃口。”香橼急了,跪在地上道:“斯人已逝,少夫人若不爱惜身体,宣华夫人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开心,宣华夫人知少夫人这般悼念她,亦会知晓。”眼中闪过一星半点的亮光,动了动手指,道:“你如何知道我在悼念宣华夫人。”香橼道:“奴婢看少夫人这几日郁郁寡欢,装着素色,想是在悼念亲人。骠骑将军逝世数载,少夫人不会如此,那人定是新丧,奴婢耳闻的唯有宣华夫人一人。”香橼停了一会儿,试探道:“少夫人贵女贯京华,应该与少夫人有交集吧。”我心中头然一惊,迅速掩去眼中的异色,苍白的笑道:“没有,我只是感慨灯笼易碎,恩宠难寻。”

宣华夫人,后主陈叔宝异母妹,小字滢滢。隋灭陈时,作为俘虏献给文帝,后被父皇占有。我与她交情不深,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我离开皇宫的前一夜,她与母后陪坐在流裳阁,她道:“公主,出了宫就不要想宫里的龌龊事,安心在宫外过日子。夫君是你的天,你与他盘根错节,要相互扶持。”

宣华夫人走后的五日,我开始振作,心中掐算着父皇到达晋阳行宫的日子,出人意表的是,父皇竟绕过晋阳,直驱雁门。得到消息,我盛怒,摔碎了最为钟爱的耳坠。若我所料不错,这必是宇文化及的主意,他害怕父皇到达晋阳行宫,公公会晓以大义阻止。“蝶舞,他们到哪了。”我问着在一旁候着的蝶舞。蝶舞道:“奴婢不知,我们的人受到阻挠,宇文化及似乎不想让人知道皇上的行踪。”我皱眉,心中及其不安,道:“收回我们的人,让他们打起精神,盯紧李渊,只怕李渊会有行动,眼下可是个好时机呢。”

“主子,”蝶舞慌忙跪下,对着我三叩首,道:“蝶舞誓死追随主子左右。供主子驱使。”

我料得分毫不差,雁门关进献贡品是始毕可汗打的一个幌子,他联合宇文化及,将父皇围困,撕毁盟约。东突厥兵强马壮,骁勇善战,短短一月,雁门四十一城沦陷三十九城。母后的求救信一封一封发到李府,李渊只当没看见,命人销毁,按兵不动,稳如泰山。我心中急得如蚂蚁打转,无力感狠狠挫败着与生俱来的傲气,看着如雪花似的书信,再也坐不住,一日,求到了李建成门上。

李建成惜我怜我,最是见不得我蹙眉,听了我的哭诉,与我一同归了府。李渊面上不显,心中却十分高兴,特意吩咐厨房整一桌好菜,拉了李世民、李元吉等饮酒,席上笑语晏晏,父子和睦。我期盼着李建成说出口,李建成则递给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畅饮。我无法,只有声称身子不爽回了房。

日暮西沉,斜阳余辉染红了天际,我坐在院中静候音讯。不消一刻,万氏便遣了小丫鬟来报,告诉我李渊父子在书房发生了争吵。我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大手一挥,赏下一锭金锭。

书房坐落在府中西边,是李家最神圣的地方,作为新妇,李世民三申五令,告诉我那儿是禁地。两旁肃静,护卫书房的是李家精兵,亦是李渊一手提拔的亲信,见我到来,甚为诧异。不过,他们没有拦我,或是得到公公许可,我轻轻松松进入了书房。

书房内过于安静,透露着诡异,仿佛是大肆争执后的冷战。李渊、李建成、李世民占据着三个位置,形成三足鼎立。李元吉依附着李建成站定,看向我时,笑容古怪。府中女眷只有万氏一人在场,她一面替公公顺气,一面调节者房中的气氛,又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向我眨眼睛。投桃报李我固然懂得,可我不需要她在这事上出力。袅袅的松枝香警醒着我,我战战兢兢侧身站在一旁,眼睛盯着鞋面,竖起耳朵倾听。

“爹爹,孩儿认为现在不是恰当时机,皇上被困,皇后娘娘一定会调动禁卫军保护皇宫,来防备宇文化及与一干想谋朝篡位的臣子。这时我们贸贸然起兵,定会被归为宇文化及一伙,到时,宇文化及倒打一耙,得不偿失。是以,孩儿认为,我们应该出兵相救,而且要救得漂亮,让皇上相信我们的忠心,这样皇上才会撤去埋在李家的暗桩,放松对我们的警惕。”

“话虽如此,大哥可曾想过有朝一日皇上驾崩,天下大乱,宇文老贼把持朝政,立新帝为傀儡,到时我们该怎么办。”李世民声音朗朗,字字见血,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我这厢还未在心里想出法子,便又听李世民咄咄逼人道:“还是大哥忘不掉心中的仙子,要留得昏君性命,替他保家卫国。”涉及我,我猛然抬起头,李世民双目熠熠生辉,灿若星辰,李建成尴尬站着,眼中有一丝愠怒,李元吉似笑非笑看着我,越发古怪。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李建成缓缓吐出一句话,一刹那,李渊变色。我心中一凛,恐怕这是不能善了,暗自恼火万氏。李建成已恢复昔日风采,侃侃而谈:“二弟,爹爹在教导我们学习儒家文化时,说过言不正则名不顺,名不顺则事不成,既然我们势必要反隋,那就要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宇文化及的狐狸尾巴已经露出,必要时只要联络各路反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便可,重要的是民心,向来得民心者得天下。那个位置,不急,徐徐图之。”

书房内鸦雀无声。李建成提出的是一个好法子,我作为对手,输得心服口服,暗自庆幸,在紧要关头做出选择,与他结为同盟。但同时,我心中也生出一股凉意,这个心怀天下的男子真的是我可以掌握的吗?李建成如一把利剑,用得好,可以扫除一切障碍,用得不好,便会伤及己身。

“世民,就依你大哥,此计可行。”李渊一锤定音,唤来心腹,做出安排。我观着李渊种种行事,心中笑他无耻。那李渊既想轻而易举夺得帝位,又不想背上弑君骂名,而我,在这一环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恐怕,李建成口中所说的,便是李渊心中真正的想法。“哈哈”李渊爽朗笑着,“建成没有辜负为父的栽培,将来可要好好辅佐智云。”这话不啻如惊雷,惊得人心惶惶。

书房之行凶险万分,结束后,我登时四肢无力,如一滩水化在地上。万氏笑意盈盈跟着李渊身后离去,迈出书房前,还得意扬扬望了我们一眼。“大哥,爹爹的意思不是明摆着让李智云成为下一任家主吗,他又把你当做什么,没想到辛辛苦苦竟为他人作嫁。”李元吉抱怨道。“三弟,慎言,这是书房。”李世民俊朗的脸上漫着一丝乌云,道:“大哥,不战而屈人之兵非你的作风啊。爹爹有心扶持李智云,也要看李家各位长辈同不同意。”“同意,爹爹做事何时经过他们的同意,娘走后,我们的生活每况日下,为今之计,只有——才能永绝后患。”李元吉做了一个手势,我知那意思是要杀人灭口。

“不可,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惊呼:“李智云身上流淌着跟你们一样的血液,除去他,反而不利李家安定。”“弟妹说的有理,爹爹不仁,我也不能做那不义之事。”李建成脸上一片坦然,朗声说道,似乎未来家主的位置是他拱手相让,而不是李渊抢夺,“三弟,子不言父过。”李元吉怪异的眼神在我与李建成的身上逡巡,嘲讽道:“二嫂好手段,我以为只有我二哥在改变,没想到连大哥也为你放弃了原则,背弃我们密谋多年的事情。”

“三弟,住口,那是你二嫂。”李建成斥责道,脸上端着俨然是长兄做派。委屈涌上心头,想到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泪水止不住流出,我狠下心,咬咬牙说道:“三弟,时机成熟,我长孙繁华绝不阻拦。”誓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李建成按住胸口,朝我苦笑,仿佛在说你何必。

(三)

八月底,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率领晋阳军突围雁门,九月十五,始毕可汗撤军,二十日,父皇离开雁门,其中的艰险,我不能感同身受。犹记那一日,李家老小在城门洒泪相送,李建成一身银白色铠甲,威风凛凛,缓缓朝李渊磕了三个头,声音沉闷,如闷雷滚过心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是一个将军的职责,战场,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十月,李建成寄来了第一封家书,同时,父皇的圣旨也到达了李家。圣旨读完的一刹那,我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父皇行事荒唐,但也绝不会拿乐意的幸福做赌注,把她下降李建成做平妻。离开皇宫多年,我发现自己越发摸不透父皇母后的心思,就连那个皇宫,我也越发陌生。

净手焚香,我拨动了第一根琴弦,“铮”,泠泠作响。许久不碰琴的我随着思绪的飘荡抚出了一曲《离骚》。

扈江离而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老奴朱景行见过公主,公主万福金安。”苍老的声音响起。隔着淡淡的雨过天青,看着母后最器重的宫人向我行礼,我有一股冲动,想去制止。可是,我必须成全他的礼节,成全十二年的情谊。“朱公公,请起,几年不见,公公苍老了许多。”我让蝶舞扶起朱景行,凝视着他略微发白的双鬓,说道:“这些年,公公劳苦功高,帮助母后打理后宫,平衡朝廷的各方势力,让大隋苟延残喘。公公的付出,日曜感激不尽。”朱景行摆手道:“奴才不敢居功自傲,这些年看着娘娘为大隋操劳,老奴心疼啊,如果有生之年能为娘娘分忧,奴才豁出性命,也是甘愿。只希望公主能够铭记自己的身份,不要让娘娘失望,公主做的每一件事,娘娘都是知道的,获取李家信任固然是好,但是优柔寡断,反而容易因小失大,畏手畏脚。”

“诺”,听着朱景行的谆谆告诫,我醍醐灌顶,在心中多日的郁结也随着这一番话烟悄云散。

“公公,受真娘一拜,公公高义,大隋永记。”双膝跪地,我规规矩矩三叩首。一叩首,是为父皇母后,再叩首,是为大隋风雨飘摇的江山,三叩首,是为天下苍生。抬头,泪水盈眶,我道:“蝶舞,送公公上路。”一杯鸩酒,结束了这个为大隋卖命三十载的宫人。

刘景行意外死亡给李家蒙上了一层阴影,李建成因此失去了驸马都尉的头衔,它如同一根导火索,把李家这潭死水炸开,他们开始怀疑,猜忌,也开始相互牵制。我任由其发展,有时还在暗处推波助澜,把源头成功引向了静养中的杨千湄。杨千湄惊讶,来不及辩解,就已经被李元吉“吧嗒”锁在了房中,从此不见天日。

“二少夫人有闲情忧心湄郡主的生死,倒不如花点心思想想怎样应对主子娘娘,据奴婢所知,主子娘娘可是对您起了很大疑心。”明媚的午后,蝶舞面对我整日愁眉苦脸,终是看不过去,一璧添茶,一璧好心提点。“谢谢”我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即使心里明明白白清楚她与我走的是不同的道路。蝶舞又道:“少夫人,奴婢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但是奴婢不会背弃主子娘娘,就像朱公公用死亡换取更大的利益。”我垂眸,心中暗暗佩服母后的手段,她或许远比父皇更适合做这个江山的主宰者,只是在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却容不得女子参与政事。

来到长安已经月半,迟迟未得到母后的召见,我们盘桓于李家别院,日子倒也是清闲。长安城中,李建成要迎娶乐漪的事已被传的沸沸扬扬,每日,上门求见的大臣几乎踏破门槛,我心烦,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将他们统统挡在了门外。

月末,李建成一身喜服,迎乐漪进李府。强加的喜气显然冲谈了李府的萧条,我远远地望着,望着乐漪小心翼翼迈着步子走近,眼眶竟有些湿润。乐漪是我的亲人,我希望她能获得幸福,而我此时心情却不能用欢喜来形容,更多的是伤感。

“真娘,我好开心,能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喜房内,乐漪盖着喜帕,拉着我的手絮叨,表达着她的欢欣雀跃。我皱着眉安安静静的听着,心中却在担忧,是的,乐漪这个看似受宠的公主,逃不开与我一样的结局,在命运轮盘的转动下,被当做一枚棋子,摆在了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真娘,我知道你在担心我。虽然是我一意孤行要嫁给李建成,但其中不乏有母后的意思,母后说你一个人在李家太苦。”见我始终闷不做声,乐漪停止了先前的话题,开口向我解释道。我怔在那里,而乐漪也停止了说话,在等待我的声音,房间内静悄悄的,让我产生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真娘,让你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她不会怪你,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天下大势。”乐漪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落荒而逃。原来,我误解了她。心,有力的跳动着,破土而出的思念在蔓延,迫使着我去见她。

景相似,人不同,我低着头随着阿碧姑姑穿梭在长街甬道,两旁行过的宫人好奇的偷偷抬眼,可碍于阿碧姑姑的威严,又迅速垂眸,匆匆行礼走过。“公主,到了,皇后娘娘就在里面。”阿碧姑姑退至一旁,恭恭敬敬朝我说道,一如那年那月。

忆真馆。月华清辉,洒在这几个鎏金大字上,我低吟,伸出手一笔一划描摹,似要将它铭刻在心。推开门,入目的是熟悉的景色,我站在庭院中,挪不动一步,这分明,分明是是我昔时居住的宫殿,在熊熊大火中燃尽的流裳阁的翻版。

明黄色的灯火照出一世安宁,我缓缓步入内殿,摇曳的灯火中,是母后那张慈祥而又刚毅的面孔,顿时,泪如雨下。“儿臣日曜见过母后,愿母后……长乐未央”后面的几个音掩映在了微微的啜泣声中。“观音婢”,母后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她抚摸着我的脸庞道:“母后好想你,但是为了大隋,母后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四个字凝结了我的满腔热情,当下,我立时清醒,推开母后,再次道:“臣妇长孙繁华见过皇后娘娘。”“好好好”母后一滞,道:“不愧是我萧后养的好女儿,竟然真的生出了帮助李家夺取天下的野心。”

养儿方知父母恩,当青雀第一次不服我的管教,我才明白孩子的某些话会寒了爹娘的心,而当时,母后大度原谅了涉世未深的我。

“观音婢,你可知作为一个帝王,他要做的是什么?”母后问道。我沉思片刻,道:“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四目相接,我看到了母后眼中的希冀,我知道我答对了。母后的眼睛不再望我,似盯着沉寂的夜,声音也变得悠远绵长:“观音婢,你要记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更要记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作为权利的主宰者帝后,就必须要担起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诺”我知道,这是母后给我的懿旨,我知道,这是母后最大的让步。

天将大白,我在阿碧姑姑的护送下走出隋宫,寂静的宫门口,李建成带着一身露水等着。我朝阿碧姑姑挥手告别,慢慢走向这个卓尔不凡的男子,我相信,李建成定会成为下一个王朝的太子,帝王。

(四)

年末,李建成偕同乐漪向母后辞行,母后泪洒当场。走的那日,百官夹道相送,御林军开道,后面跟着乐漪的一百二十抬陪嫁,据说将整个国库搬空。声势浩大,引得不知内情的的平民百姓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就连李世民也言太过奢华。他哪里知道,这是我和乐漪安身立命的根本。“走吧。”李建成上马说道,我抬头,向远方望去,眸光尽处,是母后屹立不倒的身姿。

回到李家,恰恰赶上除夕,一大家子的人拉着我们嘘寒问暖,乐漪孤零零的站着,被排除在外。团圆的日子,她显得那么单薄,就像无根的小草,找不到归宿。我看着心疼,却苦于不能上前解围,因为,我必须掩饰自己的身份,与李家人一起同仇敌忾。“哼,不就是一个快要过气的公主么,好大的架子。”万氏轻轻哼了一句,随后,杨千湄发出一声讥笑,在热闹过后,安静的迎春堂里变得极为刺耳。无人为乐漪鸣不平,我急切地把目光投向李建成,只见他怀抱稚儿,与大嫂耳鬓厮磨。我心中一寒,瞬时明白,或许在李家人眼中,乐漪的公主身份名存实亡,或许将来的日子,乐漪过得比杨千湄还要惨淡。

喧嚣热闹过后,留下的是人走茶凉,曲终人散。迎春堂里,李渊一走,兄弟恭亲的气氛也就淡了,李建成兄弟各自寻了借口回去,而我,也被李世民催促着,下人们忙着收拾整理,乐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实在看不过去,拍着乐漪的手安慰道:“妹妹宽心,大伯疼惜妹妹,不会让妹妹受委屈。只是今日,按照规矩大伯必须宿在大嫂那儿。”乐漪乖巧的点点头,与我告别。我不放心乐漪离去,吩咐蝶舞前去照料,李世民没有阻止,只是牵着我的手微微加大了力气。

异梦三载,就算我再不关心李世民,也能明显察觉他此刻在生气。未几,李世民幽幽说道:“华娘,不要怨我们狠心,群雄并起,爹爹生出了反心,公主于我们只会不利,你与她走得太近,怕会受到伤害。”我停下脚步,环住李世民的身子,闷着气儿问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一个深宅妇人,可不懂男人的明争暗斗。”李世民摇摇头,道:“华娘,你不同于其他女子,她们是胭脂俗粉,而你巾帼不让须眉。能让宇文CD倾心的红颜知己,必有其过人之处。华娘,我很后悔那一日没有救你,幸好你回来了。”

虚惊一场,还以为李世民发现了我的身份,拿这番言辞来试探我。他没有起疑最好,我也不用挖空心思敷衍塞责。

隔日,蝶舞回来禀报,言乐漪守岁到天明,流了一夜泪水。我听后,心中不是滋味,世态炎凉,下人们不乏有捧高踩低的心思,如果乐漪得不到李建成的重视,那么她很难熬过去,可是,事成定局,这条路是乐漪一心要选的,我又有什么法子呢,除非我手上有足够的筹码,能换得李建成对乐漪的宠爱。心中埋怨母后将这一件棘手的事情托付给我,脑子却飞快的转着,来回在房中踱步。忽然,我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抓起蝶舞的手腕问道:“晋阳宫公监是谁?”猛然发问,蝶舞吓了一跳,思索许久,才道:“裴寂裴大人。”

裴寂,我略有耳闻。出身河东裴氏,与李渊父子交好。“你说,让裴寂胁迫李渊反隋,可不可行。”我把头转向侍在一旁的蝶舞,温言问道。“主子,请三思。助李渊起兵固然能换得安陵公主的幸福,但这无疑是把江山拱手相让。”蝶舞跪在我的脚边陈情,句句恳切,发自肺腑。我也只其中利害,但为了乐漪,我无了其他法子,只能如此,道:“蝶舞,母后把乐漪交付与我,我必须护她一世幸福。”“主子,”乐漪还想再劝,可也知我心意已定,难做改变,遂道:“既然决定了,那奴婢就陪主子一块闯,闯过了,荣归故里,光耀门楣,闯不过,也全了奴婢的耿耿忠心。”

“不可能,我与她本就是利益的结合,娶她,不过是缓兵之计。现在,你让我疼惜怜爱她,我不能答应。”李建成望着我,拒绝。我无言的笑笑,道:“如果我助你们成大事,你还不愿意给她一丝希望吗?莫忘了,她是大隋的公主,将来争夺天下,是你最有利的支持。”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李建成有了一瞬间的迟疑,他动摇了。我在心中哀叹上天对女子的不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薄情寡义,而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

“好,我应你便是。”李建成淡淡说道,听不出悲喜,可是,我却能从他的眼中读出欣喜若狂。是呀,在更大的利益前面,谁又会傻傻的放弃呢。我强撑着点点头,默默转身,走进那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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