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种勇气只有刘霁有。他手持一根木杖。悠哉悠哉地钻进树林里去,有时候肩膀上还搭着一条蛇。
铁木山上猛兽嘶叫。瘦小的刘霁进了山便杳无音讯。十天半个月后,他又孤零零地走出林子。
问他都干了些啥?刘霁说,给槐树精过寿辰了。或者是,养在道观里的两条鱼要成亲,请他喝喜酒呢,等等。有人问他铁木山上还有道观?刘霁说,有的,名叫抟星观。
于是,就有人想跟着刘霁一块儿去道观看看,看看槐树精,看看鱼成亲。刘霁也同意。他走在前头,别人跟在后面,绕来绕去半个月,一路上老虎叫狼群嗥的,吓得人心惊肉跳,还是没有见到道观。
刘霁说,别急,这次走岔了,我们往回走,再从另一条路走,有一个月,估计也就到了。一个月?算了吧,哪有那个空。大家就跟着刘霁往回走。刘霁把众人送出了林子,他又进了山。
所以,铁木山上万条道,其实没一条;铁木山上一条道,刘霁两只脚。这么说来,樊必振缺的,可不仅仅是勇气了。
樊必振没有等到刘霁。诏书至家,果然是官降长安西部尉。自顾不暇了,拿着诏书印绶匆匆往长安赶。另外安排樊无崖一定要善待刘家,关键是要问问刘霁如何化解命数,不至于八个月后官降灞陵丞。
樊无崖满口应承。居然也真没有为难刘家。刘晨天天往樊家跑,窜到小绫的屋子里,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尽管也会翻脸吵架,但实在是难离须臾。小绫有一点好吃的也要留给刘晨,一口一个“小晨哥哥”,晚上还闹着要和刘晨睡。
刘霁好久后才下山。天下大雪,他披着一身雪到了家里,在书房里接受了儿子刘蛰的请安,就打发他出去了。门被撞开来,蹦蹦跳跳地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正是刘晨和小绫。
刘晨清晰地记得爷爷看见他们俩的表情,总是惨然地一笑。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很无奈。
第二天,刘霁去拜访樊无崖。刘晨也跟着。
刘府似乎是别有洞天。仆人带路,走的是全然陌生的道路。依然是楼阁结连,绿树葱茏,鸟语婉转,却没有一点人气,寂静得逼人。
仆人也是陌生的。走起路来两条腿看起来恍恍惚惚,像是在迈腿,可能是频率太快,忽忽忽地在前面走,却又不远不近。
突然听得乐声幽暗,仿佛是从四面八方的空气里地皮里漏出来的,渐渐的缕缕异香也徐徐导来。
刘晨很纳闷,他看了看爷爷。刘霁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天。太阳很明媚,暖洋洋的,好像显得更大一些。
经过了一些巨木围起来的大栅栏。凶猛彪悍的咆哮声音从栅栏里发出来,偶尔还有一两声惨叫。刘晨看不到里面发生着什么。突然拾级而上,慢慢看见里面有成百上千的壮汉围拢在一起。中心有两对毛发蓬蓬的壮汉在对打。四五招内只听得筋骨断裂之声频频,但若非倒地而亡,依然是缠打不息。
那些汉子一个个有两丈左右,浑身肌肉疙疙瘩瘩地凸起来。红皮肤,黑头发,大脸盘子,大抓眉,穿着简练的贴身红夹衣,通体或黑或黄的淡淡的毛发,让人很不舒服。
“爷爷,好奇怪的地方啊?”刘晨忍不住心里的难受,说。
刘霁没有说话。仆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也是没有说话。
说是台阶,却好像是建在水上,或者说是越走水越深。走着走着就踩到了水,接着便淹过了膝盖,齐了腰,漫上胸脯了。刘晨焦急地抓紧了爷爷。但事实上,水并没有弄湿他们,只是不即不离地包围着他们。刘晨低头看见水波动荡,就在襟怀之间,抬手去抓,它却是油然滑去。
好奇怪啊!
转睫之间,大水已盖过了他们的头顶。明亮的阳光透过水波照下来,刘晨永难忘记那种奇妙的感觉。
回过头看,台阶曲折,早已看不见了那些厮杀的壮汉,连亭台楼阁都看不到了。
突然,水波流去,豁然开朗。蓝天白云,只在眼前。环顾四周脚下,哪有水,只是碧蓝,悠悠白云丝丝缕缕。
到哪儿了?仆人还在走,却是没有台阶。刘晨抓紧了爷爷,不好迈开步子。再看看自己的脚下,竟然是全然凭空,没有任何依托,只有碧蓝。
刘霁停了下来,说:“别怕。记得是谁教给你玩竹蜻蜓的吗,他的绝技是什么呢?”
刘晨恍然记起,在自己六岁的时候,曾在鱼龙河边见到一个光脑袋长胡须穿得五颜六色的爱笑的小老头。小老头和他玩,看见刘晨手里的竹蜻蜓,就教给了他驱动竹蜻蜓的方法。刘晨很机灵,当时就学会了。
小老头让刘晨叫他师父,他也就叫了。小老头笑呵呵地看着他。刘晨觉得小老头很有意思,也很有本事。他把叫“师父”就当是陪小老头玩了。老头子乐,他也乐。小老头说:“刘晨,你看你们家的房子多壮观啊!”
刘晨看了自己家的破屋子一眼,说是师父开玩笑呢。小老头指着鱼龙河对岸,说,看,那不就是刘府吗?
刘晨一看,还真是的,在河对岸真的出现了绵延十多里的一座大型府第。金碧辉煌,衣饰华美的人物在楼阁间手扶着栏杆,望着刘晨,其中竟然有刘蛰夫妇。
刘晨很惊讶,转头问师父。小老头哈哈一笑,说哪有什么楼啊?小徒弟你看看,对岸还是一片荒地啊!
刘晨一看,还真是的。顿时好泄气。再回头看自己家破破烂烂的房子,就更加不堪了。
小老头看见徒弟很失意,就说,别在意,你家将来会有大房子住的,和刚才你看到的一模一样。刚才是师父给你施展障眼法了。
想到这里,刘晨悄悄地对爷爷说:“爷爷,难道这也是障眼法?”
刘霁看着空空的脚下,用肯定的眼神看着刘晨,并且跺了跺脚,意思是脚下其实是实的。然而,当刘霁用力一跺时,分明感觉脚下空空如也。他头皮发麻,牙一咬,拉起孙子就走。
就那样一直在虚空里走,听不见任何声响。仆人老远地走在前面。他们似乎是沿着一个缓坡前行。突然,淡黄色的光从仆人的身上泛起,越来越显得金黄,很快就金光灿灿。刹那间彩光爆闪,光灭处,仆人已经不见。在原地竟多了一尊铜像。走近了,一看,全然是仆人的样子。刘晨很好奇,用手敲了敲,发出了金属的声音。
“哈哈,小晨真是个精灵鬼。”回过头,刘晨看见樊无崖背着手,一身华服,正在朗朗大笑。
“参见主人。”刘霁躬身作揖。
“别客气,先生。”樊无崖摸了摸上唇的胡须,和蔼地说。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樊叔叔?”刘晨禁不住好奇心,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樊无崖一脸困愕地说。
刘晨想说,看看吧,樊叔叔,刚才我们走的是什么路。但回头一看,分明却是熟悉的楼阁构连,草木接天。刘晨常来樊家玩,对眼前的一切太熟悉了。
樊无崖站在一座大殿台阶下的小广场上,看着铜像旁的刘霁刘晨,神情很是悠闲。
铜像左右各一,站立在一段上行台阶的入口处。
刘霁仔细看了看,铜像还是仆人,表情肃然,红眉毛,黄铜皮肤。啊,原来是铁石部落的人。再向身后看看,确实是有草木楼阁,但更多的却是机关布置。一带深水黑沉沉,水上牵着一条细线。想不到,刚才就是踩着细线走来的。那为什么走在细线上时,竟然看不到,只是上下四周一片碧蓝。更匪夷所思的,是两个人怎么能走在细线上竟不觉得拥挤?黑水里,浮满了石头一样的东西。突然,一块石头跃起来。天啊,原来是一条三四丈长的鳄鱼。
刘霁转过头来,面容也很悠闲。他说:“听犬子说,老主人多次屈驾找我,偏巧我不在家。我今天来,就是登门谢罪的。呵呵!”
“哈哈哈哈!”樊无崖转过身,一步步向上走着,“老刘啊老刘,你是小神通,会不知道我爹会来找你。你连他一生的命数都算好了。”
刘霁慌忙说:“少主人,是这样的。我也不是干啥都要算一下的。况且,我也是大事算得灵,小事摸不准的。”
樊无崖站在了台阶的顶端,高高地向下,看着铜像旁边的两个人。又渺小,又让人厌恶。只要他心生杀机,铁石人马上会付诸行动。
刘晨看着小绫的爸爸,感觉樊无崖和平日里的样子相差太大。他很迷惘地看着樊无崖,突然想:两年前,这樊府还是一块河边荒地,樊无崖只是个贩卖牲口的小商人呢。于是,在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心中,突然对命运有了最为直接的领会。同时,想起那个玩笑师父障眼法弄出来的刘府,竟然就在如今气焰汹天地矗立在了河边,不由得对于宇宙世界有了莫名其妙的感觉。的确,太莫名其妙了!
那天的经历,在刘晨的心中铭刻了下来,永难消除。到后来,他在攻打无人国时,碰见了铁石部落,那时候,他才算是对樊无崖的身世背景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了解。但在他十二岁时的那一天,樊无崖在他的心中,还只是个暴发户。至于在樊府凭空而走的怪异经历,又是他的师父锦衣笑叟给他解答的。这都是后话了。
樊无崖招呼他们俩上了台阶。十个巍然屹立的壮汉叉腰站在大殿两边。他们骨骼粗大,高颧骨,腮帮子上都鼓着肌肉,大嘴撇着,冷峻的面容似乎是大理石雕刻而成,烈火一样的眼神,就仿佛涌动在大理石下的熔岩,热烈而无情。一个个挺胸站着,纹丝不动。两脚入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