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国的小说和历史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
什么叫作小说呢?小说又叫作稗史,与之相对的是正史。古代说书人都会说:“列位,吾之所述不过小说耳。”小说就是些不尽不实,莫须有的故事。山村野史,都是来下酒的东西。尽管说书人自己都这么说了,但茶馆里坐的男女老少,才不管什么真假,全都支着耳朵极为认真地听着。甭管您生活在哪个时代,但凡您是中国人啊,那《水浒》里的好汉必是熟知的。而《宋史》里那些真实的故事呢?多半您是不晓得的,晓得也多半没有对《水浒》英雄的真切感。这世上,总有些真实比事实还真。因为事实总随风而逝,真实就驻在我们心底。
这说书人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是无可取代的。我猜想他们多半跟我一样贫嘴,每次讲书前,都似乎谦虚地说着:“山村野史,小说,小说而已,信不得。”但说完这话后,他嘴角会飘起一丝最得意的笑。
做为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小说作者,我很感激那些先辈。我更感激他们嘴角的那丝诡异得意的笑。
您要问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加了这么一截儿开场白呢?因为咱们今儿啊,正好讲的是出历史戏。我啊,顺便就想在这长篇小说里过一段说书的瘾。
列位听客,咱吃好喝好,喝好吃好。瓜子儿、零嘴什么的一切管够。
今儿的故事,开始了。(啪,惊堂木一敲。)
不知列位可否知道高纬这么个名字。
高纬是那北齐最后一位君主。有北齐时,已算是南北朝的后期了。当时,北魏,它分裂成两个国家,一个国家叫作北齐,一个国家叫作北周。这俩国家自从产生以来就在不停打仗。
当时的齐国和周国都是在胡汉两种文化影响之下的。尤其高纬的父亲更希望高纬作为君王能有些胡人的剽悍和霸气。他从小便被送到了敕勒河畔的草原上。高纬生性懦弱,虽然生于战火纷争的年代,但他极端地厌恶战争,他所热爱的就是唱歌跳舞。
从小他就浸在胡人的音乐中,不仅没能学到什么剽悍,倒生成了一套奇怪的生活哲学。周围大臣劝谏他,他就跟大臣说:“花朵都开放在了原野上,不欢歌还能做什么?那亮了千日的灯盏,也有它熄灭的一时啊。”这几句话是引自胡人民歌。列位,现在您看这亡国之君,他的举止言行,皆为荒谬。(啪,一声惊堂木。)但这世间就这样,大家都互相看着彼此可笑。我经常看着窗外忙忙碌碌要赶路的人想:“不懂享受生活,你看看我,天天一壶茶,就活在我的故事里。多滋润,赛神仙。”而门口的人望见我,就琢磨了:“这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就只在喝茶和胡言乱语中晃过去了。真是可惜。”
故而,列位,拿骗人的话说就是我们活在不同纬度坐标系定义的空间内。拿正常人的话就是:咱一个人一个活法,谁也别想让对方按自己的想法活。
再说我们这高纬。当他成为皇帝后,便爱上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叫做冯小怜。多好听的名字——冯小怜,但这位女子在历史上名声可不好。有个成语叫做“玉体横陈”说的就是她。皇宫里具体怎么样,也不是我这个说书人能知晓的。传说是这高纬上早朝时,冯小怜就横躺在龙椅那前面。高纬还问众位大臣说:“您们看我家小怜美不美?”
当时某个大臣回家后,鼻子就被气歪了。心道:“这太不像话了!这玉体横陈的像什么样子?!”这像不像样子,我们说书人是不评论的,但你看看这“玉体”二字足见其美丽。
人们一边咒骂沉迷于女色的君王,一边为小怜编造传奇。您看我们这个茶馆十分简陋,连空调也没有,我这满头大汗哟。传说这冯小怜不仅天生丽质,还有一项特异功能,那就是:她的身体盛夏冷如冰,隆冬烫如火。
每当盛夏或寒冬读史至此,都会不禁想入非非:要我摊上这么个神奇的姑娘,也非得沉迷不可,想想就觉得心痒痒。但这等佳丽自是帝王将相享用,我等说书人不过就是记述他们故事的低贱之人而已。来我们茶馆听书的,又有哪个是大富大贵之相?我一眼看去,都和我一样,是平头老百姓。但咱这说书人吧,是越看老百姓,就越觉得喜庆。
我们回来接着讲高纬。高纬的心中很是焦躁。他知道必须治国,帮助国家在战争中获胜。但这谈何容易呢?俩国家彼此都打了快百年了。而且就算获胜的一方,也往往总还会出现分裂的现象。拼死老命,把北周干掉,说不定哪天手底下哪个大臣就又把他杀了,把国家再次一分为二。这天晚上,他和冯小怜在后宫的院里仰望星辰。他突然对冯小怜说道:“我老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冯小怜痴情地望着高纬。她爱高纬,但奇怪的是她爱高纬竟然如母亲爱孩子一般。春秋二季,他还偶尔也宠幸下别的姬妾;这冬夏二季,就基本腻在小怜的怀里。甚至他此时就像个孩子似的,将脸紧紧贴在小怜的胸口,说道:“小怜,我不想打仗了。我不想当皇帝,我们走,去到田野间做一对儿农村的最平常的夫妇,好不好?”小怜的笑声如银铃,她像母亲应承着孩子般说道:“好,都依你。”而事实就是事实。高纬日复一日,总在这么说着:“我不想打仗了,都是假的。天下人都是骗子。那些狡诈之徒,无非是要高官厚禄。而真正的贼子总出于那些满口仁义,道貌岸然之徒。这是虚假的世界,只有你是真的,只有你的肉体是真的。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在农村做一对儿平常夫妇。”那些不断挂在嘴边却无法实现的梦想是可怜的。越被重复地梦想就越如回声般虚妄。可怜我们的皇帝,像天天腻在妈妈怀里,诉说着不愿长大,却还是一晃而过长大了的孩子。
北周和北齐的战争愈加惨烈。北齐将士团结一心,无数将军,无数胡人部落,无数平民都在喊着:“我们向齐主效忠,愿为北齐君王流尽鲜血。”高纬有次上朝后,直接跑到后宫,腻在了冯小怜的怀里,向小怜讲述着大家要为他尽忠的故事。
小怜像慈祥的大姐姐,轻抚着他的额头,说道:“这是好事啊,您怎么了呢?”
高纬说道:“可我哪里想要他们为我死啊?小怜,我就想要你,就想跟你一起开心过日子。我当皇帝,所为的也只是让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又哪里希望他们为我死呢?”作为皇帝,这是一句混账话;作为皇帝,这也是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小怜长叹口气。谁能想到九五之尊会如此软弱不堪?小怜疯狂地吻着高纬,越吻越悲伤。小怜初来之时,只为了荣华富贵,只想要逢迎皇帝。但她后来却和皇帝产生了最真切的爱情。
因为高纬软弱,他软弱得像一个真正的情人。
高纬披上战服亲自上阵了,但他自是不擅长打仗的。高纬手臂上中了一箭,北周士兵散布谣言说北齐的君王已在战争中阵亡了。北齐士兵人心惶惶,国家处于极度的危难中。
史书上讲宰相觞律金说希望高纬能够在众人前露面,平定军心。他嘱咐高纬:“您一定要拿出皇帝的威严,国家北部的胡人部落已经蠢蠢欲动,企图退出联盟,前往北漠另谋生处。您一定要斥责他们的分裂行径!”
高纬笑着对宰相说:“我又哪里是个有威严的人。将士那么辛苦,为我出生入死。是我对不起他们,又哪能板着脸斥责他们。唉,其实走就走吧。国灭又如何?世间一切皆似幻。过千年后,又哪里有了北周、北齐之分。这时的打仗又是为了什么呢?灭了的好。”
宰相愤怒地说道:“皇上,您怎么这么说话呢?先人打下来的江山,又怎能这样断送呢?”
高纬轻蔑地像看愚夫般地望望宰相,说:“成吧,这事儿你交给我,我会给你办好的。”
皇上没站在某个高高的台子上,假惺惺地落几滴眼泪。他命令手下人宰一个山坡的羊。皇宫里的侍者很认真地问道:“宰掉干什么?”高纬笑着说:“你们都说我是蠢皇上,你们一个个都比我傻多了。宰了,当然是来吃啊。”
全军聚在敕勒川附近的草原上,将士们无论军衔高低,前面都摆着香喷喷的手抓肉。
列位,您就先将就着这桌前的瓜子儿。真恨不是将相,不能宰只羊,我们一起边吃边听故事,那多来劲儿。呵呵。说到这里,先按下不表,咱歇一歇。不知您对这高纬有什么判断。他对世间一切又通透,却又总在痴的迷误中。我们小说家不太喜欢历史学家。因为历史学家编了很多故事,还编得不够好。一有个君王把国家弄没了,他们就条件反射似地嚷嚷:“贪图美色!红颜祸水!”历史长河里,一旦有所成就,必是道德品行过人;那亡国的自全是荒淫之辈。这样枯燥而无聊的反思,令我这样的说书人不齿。不是因为它不真,而是它无聊。
来!(惊堂木再响。)我们接着表。
那高纬所在之地是一个小山岗,全军都可得见高纬。原野上,密密麻麻坐了好几万人。高纬虽久居宫内,但毕竟有胡气,有英雄气概的意味。他的声音发自丹田,一喊竟然全军都能听见。他大喊道:“众位将士辛苦了。我高纬无德无能,我不值得各位去命丧沙场。”全军死一般的平静。高纬接着说道:“我身为北齐君主,对不起各位。但我恳请各位拼死一战!因为我们后面就是敕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