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大雪纷纷,劳保福利干事周玉珍的算盘,噼哩啪啦地像炒豆子般打得脆响。她的年终决算快编造好了,如果评比,整个场部的业务工作要数她最干净利索,她只差一笔款子没有处理。可是要处理也真棘手,这笔款连入账都不知道该填写什么项目——它就是刘海英一直没有领过的供养费。
打从五月份把刘海英列作供养人员后,她一直没有来过周玉珍的办公室盖章领款。每到月底,周玉珍只好将她应领的票子包起来,写上她的名字保存着。现在这些一包一包的钞票已经塞了她半个抽屉了。如果是别人的票子,那是好处理的,只要在帐本上写几个字:“本人不领,注销”,这就完了。对于刘海英,她不能这样。她非常想给海英做点好事,要不然内心总是忐忑不安——周玉珍是个讲良心的人。凡是这种人,都害怕别人议论她感到亏心的事情。她已经听到这样的说话了。遗憾的是周玉珍能办到的最大好事,也只不过是将票子一包一包保存起来。可是再这样保存下去已有点不大合适——年终总结要清理现金了。
该怎么办呢?周玉珍决定请示一下老场长。本来用不着这样,她主要是想向老场长说明……解释……表示……这些字眼都不怎么合适,姑且就这么说吧:她想让老场长知道一下,她对刘海英没有过什么坏心眼。喏,她这样一个月一个月给她保存着,不是已经很关心她了吗。
周玉珍是老场长的稀客,她不常到他那里,这回因为刘海英的事情亲自找上门,老头儿又是给她端茶送水,又是让她坐在那张独一无二的沙发上,显得非常高兴,这倒使周玉珍惶恐起来了,觉得苗头好像有点不大对。
“场长,我是……”到底先向场长说明什么好?周玉珍拿不定主意,后来才想起这件事情比较保险:“我将刘海英列作供养人员,是对的,是吗?”
“对的。”
周玉珍的胆子就大了一点:“这是根据条例办事……”
“对,要根据条例办事。”老场长不知骂起谁来:“有那么一些人,成天要买这买那,买了就要报销,先斩后奏,没点制度,哼!真是败家子。周玉珍,你这种精神很好,一定要坚持制度。”
周玉珍完全灵活起来了:“我的工作……您看,有哪些缺点?”
老场长相当认真和相当令她满意地说:“你最近的工作有改进嘛,账目清清楚楚,按月结算,没有耽误过什么……”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亲切,真能把一个人的优点看得一滴不漏,连他的眼睛也流露出一种令人鼓舞的神色。周玉珍听到他下面的说话,浑身舒坦起来,“你写的字也是规规矩矩的,不像那些人,在纸上画龙。你的字,应该在场部大大提倡。”
“可是有人批评我,说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尽是缺点。我思想上真通不过。”
“是吗?这不公道!”老场长没有听过这种反映,他还是安慰她,向她解释着:“组织上没有这样批评你,你说是吗?……是的嘛,把一个人说得一钱不值,那有什么好处?我们干革命的,为人民办事情,走一步踩个脚印,只要他的心直,他踩过的脚印不怕人家数……”
一提到“心直”,周玉珍可凉了半截,她最害怕人家说到心上的事情。老场长大概是无意间提到这个的吧?老场长好像是无意,也好像是有意地说:“如果从前有点不直,以后直,也不怕。你管钱管了这么久,没有贪污过吧?”“没有。”周玉珍的心在这个问题是直的,她坦然地回答了。“没有占用公款吗?”“没有。”周玉珍完全心安理得了。“占过公家的小便宜吗?比方说零打碎敲的,摸两个……”老场长做了一个多么滑稽的手势,逗得周玉珍简直大乐。“我根本没有那号丑事,我的脚印不怕查。”老场长眯缝着眼睛,笑吟吟地瞅着她,简直好像要赞美这个管钱的女工作人员了。他若无其事地说:“所以,周玉珍啊,一个人有过点亏心事,以后能够认识也就行啦。慢着、慢着,你听我说……”他看见周玉珍惊慌起来,越发把声音放得低低的,好像是避免吓着她,“你以前恨过一个人,是吗?因为她参军的时候,让你‘挨了一顿熊’,从此就记着仇了。后来她得了病,耳朵聋了,你心里说:‘活该!不参军不就好啦,当初让我吃了苦头,现在你是自讨苦吃!……’是这样想过吗?”
周玉珍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完全惊呆了。这种藏在心里的事情,鬼都不晓得,怎么老场长知道啦?他说得一点都不差,只不过没有把她心里骂的话全兜出来,要不就更丢人啦。幸好老场长不当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还是那样含笑地瞅着她,这就使得她有承认的勇气:“是这样……想过……”老场长见她承认了,样子就更高兴了。他往下说:“……所以她那时候不来领供养费,你就拉倒,不管她,看谁憋得过谁。你明知道她不领,是害怕人家说她‘光拿钱不干活’,你本来应该给她送去;你也明知道她的伙食费每月都是好朋友叶华代付的,你还是不送。你心里想,看你叶华能不能养活她一辈子。你对叶华也不满意,因为叶华跟你吵了一架……”
周玉珍的这些最隐秘的事情也让老场长抖了出来,那就把她吓得非同小可了。她无话可说,只是想哭,因为那些事情虽说都不假,可是,那是过去了的事情。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她可不是这种心眼呀,老场长干吗光揭人的疮疤?……
老场长不是光揭疮疤,他终于讲到她现在的心事了:“后来你对她不那样了。自从秋天那次,你接到电话,让你到骑兵连送命令,当时下大雨,你的肚子痛,结果是她送了。你感到事情不妙,恐怕会出乱子……结果真的出了乱子。这次她又得了一场大病,变成瘫痪。想起这件事情,你就过意不去,很害怕别人提起它……”
周玉珍急忙补充说:“所以我将她每个月的钱好好保存着。”“是呀,是呀,你是想以此给她做点好事。对吗?哈哈……”老场长看见周玉珍不那样狼狈了,更加好言好语地说:“你看,你认识了嘛,这就不错了嘛,干吗老在别人跟前抬不起头来?年轻人总是会有些缺点的,因为他们吃的盐巴还少,懂得事情还不多……”按照老场长的说法,周玉珍好像是因为吃的盐巴没有老头多,所以见识才短、理解事情才浅、看问题才狭隘,等等。
原来老场长不过是批评了她,也并没有拿她怎么样。周玉珍刚才挨揭疮疤的惊慌和痛苦,慢慢平息了。这种从开始受表扬到后来被揭露、从高兴到害怕、又从害怕到羞惭的复杂心情,使她和老场长接近起来。她觉得有一种很自然的冲动,想把心里的事情都给他说一说,可是说出来又结结巴巴:
“我是……摔……摔了一跤……我不知道……”
“不知道,应该知道。一个人在哪里摔了跤,就在哪里爬起来!”“场长,你再给我说一说吧。”直到这时候,老场长的态度才严肃起来,他说:“周玉珍啊,有些人虽说是个好人,可是他干不出多少令人满意的好事,你晓得是什么道理吗?”
“不晓得。”
“因为他的心不直,他或者是有私心,或者是有偏心。这个私心和偏心常常蒙蔽他,影响他,让他的心眼儿给一团见不得人的东西堵住了。比方说,他可以因为一些事情就怀恨别人,借着自己工作职务的权力去为难人家一下;他也可以因为受到人家一些好处,想感激人家,也借用那种权力想给人家一点方便。为难也好,方便也好,他都是从自己出发,就算他想给别人办点好事,也沾了很重的个人气味——说实在的,让他摸过的东西都带有这种味儿,闻是闻不到,可大家都看得出。这样的人,哪里能够干得出让大家敬佩的事情呢?他虽说没闲着,但是将他做的事情一件件翻出来检查,那就能看出他做的事情对别人好处不大,多了他一个不见得多,少了他一个也没有多大损失。这样的人,还很难说他真正懂得了做革命工作……”
老场长说到革命工作,便像对待很多年轻人那样公平地对待周玉珍。他向她提出这个考试题:“你说,什么是革命工作?”
“办公、种田、做饭、开拖拉机……”周玉珍想起了在哪本书上还是在哪场电影上有过这么一句话:“不劳动者不得食,要吃饭就要工作。”
老场长连连摇头,说:“革命者,不是光为了吃饭才工作的。我们这里种田的同志,不是自己种粮自己吃;炊事员同志,不是给自己做那么一大锅饭;你当劳保福利干事,也不是给自己发供养费的嘛。一个人活着,要给大家做事情才行,大家这才会因为他活着而高兴,希望他活得更好。这里有一个人……”老场长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来。他好像忽然忘记了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完全改变了话题:“这封信,有几个字草得……啧啧,活像面条打了疙瘩,解不开。你认得这几个字吗,给我念念。”
周玉珍接过信,念起来:
农场负责同志:我们十分感谢你们将小海英送到我们医院治疗……
咦咦,从来没见过这样希罕的事,干吗送个病人去治病,医院还要感谢?周玉珍下意识地把眼镜擦了擦,再看还是那些字。她接着念下去,才明白这个道理:
小海英是我们医院最好的病员,她的生命闪射出光辉灿烂的火花。这种生命的火花充实了很多病人的生命力量,给他们很好的影响,实际上等于帮助我们做了很多工作,有些工作甚至我们医务工作者也不会做得这样好……
念到这里,周玉珍又大感惊讶了。为什么小海英在医院也找到工作——还是医生也不会做得那样好的工作?她被这些字句弄糊涂了。不过这些话分明是确实的,老场长在这些话的下面用红铅笔打了一条横杠。这条红杠一直到这些地方才停住了:
小海英是党的好女儿。但是我们很惭愧,我们没有将她医好。现在我们坦白承认,我们医院没有能力彻底治好她……
读到这里,周玉珍着急起来了。她慌忙问场长:“那怎么办?治不好吗?”
“你念吧,下面不是说了吗?”
我们恳切地征求你们的意见,可否将她转送关内设备完善的医院治疗?我们负责介绍,无论如何使她恢复健康……
“哎呀,她要走了?”
“唔,要走了。”
“什么时候?”
“就是这两天。”
“我得赶快去看看她,我还没有去过。”
“很对,你做劳保福利工作嘛,应该代表组织常常去医院看看伤病员的……”
除夕这天,医院里响起了新年的锣鼓。不管是工作人员还是病员,都高高兴兴度过这年的最后一天。周玉珍走进第五号病室,只见里面挂了花球彩纸,一派迎春气象。但是病室里没有多少人,已经能够起立的老太太正在给孙子缝一顶新棉帽。她听说客人是来找小海英的,便马上把针线活放下,亲热地拉着周玉珍的手,把她带到医院的图书室。
周玉珍没有见过图书室从前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她光是很惊讶医院竟会有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这个图书室布置得很漂亮,墙上挂的镜框嵌着名画,架上的书放得很整齐、很有条理,很多人在这里看书、看报、下棋、打扑克,还有闲着没事打毛线的,几乎成了个俱乐部。可是在这许多人中,没有找到小海英。
有一个穿花棉袄的病人告诉她:“小海英不在。凡是她出去,图书室就交给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