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海英在骑兵连认为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有目的”以后，练习“看话”更是下苦功了，并且多半挑一些“有目的”的说话练习。比方说：“努力工作”、“做个有用的人”、“无论如何要成功”，等等。
因为如果这些话也看不懂，那还去克服什么耳聋呢？可是要练习看懂这些说话，比练习看懂“椅子”、“衣服”等等要困难一千倍。“椅子”和“衣服”如果看不懂，别人可以把东西端来给她看，端两次就什么都懂啦；至于那些“有目的”的说话，偏偏啥也端不出来（谁能够把个“目的”端出来呢），光在那里指手划脚，看了倒是叫人把什么目的都急掉啦。叶华到骑兵连看望自己的好朋友，把这个新发明的“看话”和“目的”抱怨了老半天。她劝海英别成天胡思乱想了，还是好好练习笔记本上写的那三百多种手势吧。笔记本上写的手势，起码能将某一种意思用动作表达出来——做个拿笔的动作，谁还不知道写字？至于用眼睛看别人嘴巴说“写字”，啊啊，那是跟“鞋子”一样的，你以后就去用鞋子写字好啦，要是再加上她那个莫名其妙的“目的”，大概就会变成“用鞋子写字无论如何要成功”了。这种“看话”啊，保险越看越见鬼！还不止哩，用嘴巴说话可以放连珠炮——人家说叶华讲话像放连珠炮，要是再快一点，那不知成了多么厉害的炮啦。越看越见鬼，再加上放厉害的急炮，呀，该把天都闹翻啦！
“你还是全心全意到那个本子里找目的吧。”叶华劝告说。
得了呗！你那个本子看来看去也不过是“吃饭”、“睡觉”和“好好休息”，光学会这些有什么用呢？海英把那个本子塞到抽屉里去了。
叶华伤心地问海英：“真的不用啦？”
“真的不用啦，没有用处。”海英很准确地回答了叶华的话。
叶华怔住了。心里想，怎么，她真能看懂我说话？其实，那个本子不知花了她多少心血才整理出来，现在受到如此委屈的冷遇，她伤心得简直泪花儿都往下掉了。这种伤心的神气，把“真的不用啦”的意思非常明显地表达出来。与其说海英看懂她这句话，不如说从她的神气中猜对了她的说话。对于这一点，连海英自己也不明确。
她自个儿对着镜子里的影子练习“看话”，那是没有什么神气不神气的，说“棉铃虫”和说“不怕苦”都是一种神气——眼睛下死劲盯着镜子。盯着、盯着，有时盯出镜子里有两个刘海英、三个刘海英、很多很多刘海英。渐渐，她的神气就变成呆钝的、劳累的、灰沉沉的，好像很久很久不睡觉。每到这种该死的疲倦攫紧她，她就狠命地摇着头，一直摇到自己稍微清醒了，又盯着镜子练起来。这时候的神气又变啦，变成挑着一百斤重担的样子，非常吃力……
她天天这样吃力地练习着，一天又一天，眼睛变得黑起来，眼眶好像被烟火熏过那样现出淡灰色。人家一说话，她就下死劲盯着，好像打算把别人吃进肚子里。这种神气啊，叫叶华害怕起来了。叶华从前放过牛，两头发怒的公牛要打架，眼睛才是瞪得那么可怕的。她哀求她的好朋友：
“你别这样看我，好吗？”
越是这么说，她越是下死劲盯着。叶华再不说了，把那个珍贵的本子揩干净，塞进海英的背囊里。回头冲着她的背影，又是生气，又是叹气：
“你呀，真像头牛！难怪老场长说你倔强得很，算是把你看透了！”
可是小海英再倔强，她的“目的”还是达不到啊！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是只能看“把东西端出来”的说话，那些端不出东西的——比如“努力工作”，她不知对着镜子练了多少遍，闭着眼睛也想像得出说这四个字的口形，可是她没有见过谁的嘴巴这样动过，难道骑兵还不努力工作吗？当然不是啦！
她对于“看话”的信心，因为老达不到“目的”，有点晃荡起来了。时间是多么宝贵啊！人家一个月不知道做成功多少事情，可她还是成天徘徊在“把东西端出来”的小圈子里。到底“看话”这条路行得通行不通呢？她小时候和妈妈外出，总是走在前，遇到岔路，妈妈就告诉她该走哪一条，她这就认得路啦。现在她已经不小了，该自己选择了——虽说找寻克服耳聋的办法不是什么走路，可也等于在她面前展开一片没有人走过的荒野，需要她自己践踏出一条路来。“只要你选对道路，你应该绝不回头！”唉，不是没有这个勇气，可是这条路到底对不对，那真难确定啊！要是这条克服耳聋的路行不通，她这样盲目地走下去，再走两个月、三个月，她还是达不到目的，那……不是跟“虚度”差不多吗？
有一天晚上，她曾经打算放下镜子——不再练习“看话”了。可是就这么放下又不甘心，说不定“看话”这条路是对的呢。要是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走了一半便折回头，另选一条错的道路，那不更糟吗？她对着镜子说：
“你再老实告诉我，我要做一个不需要别人写纸条的聋子，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聋子，不成天闹笑话的聋子，不影响工作的聋子，……总之，我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你说，能吗？”
镜子里，她自己的影子又急、又气、又伤心、又可怜，这种神气告诉她……
“不能吗？你说，能、能、能……”
忠实的镜子没有说能不能，但好像正是为了回答她这个问题，忽然现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这是谁？小海英扭头一看，惊喜地叫起来：
“啊，老场长。”
原来老场长来骑兵连检查工作，这天晚上住在连部。
老场长站在她的后面，抽着那个小饭勺似的大烟斗，眯眯笑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无限慈祥、无限高大、无限稳扎有力，他的眼睛闪动着使人高兴和振奋的奕奕神采。他从镜子里飘然出现，出现得这样意外和这样正是时候，不知为什么使小海英想起了小时候听说的太阳公公的故事……
老场长是什么都知道的，他是身经百战的人，现在该问问老场长干吗看不懂“端不出东西”的说话，也许他能告诉她。“老场长，我还是，嗯……很多很多不懂。”老场长在乱蓬蓬的胡子里一定是在呵呵笑。瞧他的眼睛不是眯缝起来了吗。不过老场长的说话更难看懂了，他的嘴巴让胡子遮着了一半，从胡子中哪能看出什么。“你是说，看话这办法不行吗？”老场长的嘴巴噘得高高的，不断摇头，还摇手，摇得连白花花的胡须都抖动起来。“嗳，我明白啦，可是……”她心里想，老场长虽然很赞成“看话”的办法，可是她心里憧憬的事情，老场长也能知道吗？
“老场长，我想入团，所以我想去听团课；还有，我想……”于是，她把想过的很多克服耳聋所需要达到的目的，一股脑儿说出来了。说得那么甜蜜，那么美好，连她自个儿都眉飞色舞啦。她问：“老场长，这都行吗？”
老场长笑眯眯的眼睛一亮，一股关切和鼓励的热情完全倾注出来，他拍着海英的肩膀，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她无法确定这句话是什么，但这句话有两个字的口形是她非常熟悉的，即使乱蓬蓬的胡子也遮盖不住。
“努力，你是说，努力……”老场长不断地点头，他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海英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后来老场长就给她在空中划了个“？”号。“有问题吗？”“唔……不……”老场长摇了一阵子手，默默无声地抽着烟斗，他在那里想呀、想呀，想了很久。大概一定是想起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竟然像调皮的小孩子那样，怪有意思地昂着头、挺着腰，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在他跟前站着一个比他高很多的人。然后他把右臂伸开，手掌撮起来……
嘻，海英很好笑，老场长这是干什么？后来她看见老场长撮起的手掌像个鹰头，失声叫喊起来：“勇鹰式。”
她明白了。这就是她当初要求学拖拉机给老场长做过的“勇鹰式”，这种手势再也没有做了，想不到老场长还记起它。老场长是什么意思呢？
老场长放下了“勇鹰式”，呵呵笑着，在空中划了三个“？”号——这就是说三个问题的意思，然后又竖起了一只手指……
这回，海英立刻就明白了。她快乐地说：“你问我，第一个问题怎样回答，是吗？”
这算是猜对了，老场长频频点头。
“应该说，世界上没有不费劲就可以办好的事情，打个补丁也要认认真真……”
哈哈，呵呵，对喽对喽，“世界上没有不费劲就可以办好的事情”，这就是说，目的不是一个早上就可以实现得了的，她不应该把实现自己的目的看得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喏，爬山要使劲爬，但要一步一步爬，不要希望飞上去；打反动派，那是一仗一仗认真打，不要希望一枪就打掉******的老窝；对待困难嘛，也是一个一个努力克服的，既不要在困难面前低头和随便原谅自己，也不要以为一个早上就能把问题全部解决……老场长把这个非常容易领会而又非常深刻的真理，用小纸条给海英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地写下来。
嗳！这些话是多么令人鼓舞和使人勇气百倍啊！小海英的眼睛越睁越亮，把纸条儿抢在手里，快乐地跳跃起来：“老场长，看话也是这样吗？”
老场长高兴得直搓手，不停地鼓励着，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跟她说：“看话也一样，看话也一样……”
后来老场长还告诉她一件顶重要的事情：“还要联系。”
还要联系？联系什么呢？
老场长走了以后，她默默地想着。不过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把满脑子的事情都垒在一起想了，因为困难是一个一个认真克服的，所以她想什么事情也得一件一件认真想。可不是吗，一团乱线如果胡扯一气，那就根本解不开啦。
她首先想，她是怎样看懂老场长第一句话的呢？这句话是老场长问她怎样解答第一个问题。老场长问她的时候可费劲啦，又是手势，又是符号，又是“勇鹰式”，如果什么都缠在一块，那真是一团乱线，所以她应该一件一件慢慢想。她想：
1、“第一个问题”这句话，不就是“端不出东西”的说话吗？可见“看话”不光能看“椅子”和“衣服”之类，也能看别的。
2、老场长问她的时候，她起初不懂，后来老场长在空中划了三个“？”号，这就是说，老场长用动作来帮助她看懂这句话——嗳，原来叶华主张她看动作，是对的啊！
3、看动作还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老场长给她做“勇鹰式”虽然也是动作，可是这种动作叫她联想起从前要求学拖拉机时出的三个题目——噢，对啦，“看话”不能光用眼睛看，还得用脑子去联想、猜测、捉摸、判断……
4、还不止上面这些哩，老场长听说她不想再练“看话”，连忙摇头，还摇头，摇得连白花花的胡须都抖动起来，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不同意的神气——啊，还有神气哪！
5、……一团乱线，让她一个疙瘩一个疙瘩解开了。原来是，她克服耳聋的办法，不管是青年团员帮助她找到的“看动作”，还是她自己想出的“看话”，哪一种都能用上啊！应该都“联系”起来。
以后她果然观察到人们在说话的时候，不光是嘴巴动，还会自自然然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或者脸部有各种各样的表情；他说上一句和说下一句话有“联系”；这个人现在说的话和那个人刚才说的话有“联系”；人们说话和时间、地点、眼神、仪态……都有“联系”……
联系、联系……她就这样开始复杂地联系起来啦。别人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方面全神贯注地看着，脑子一方面飞快地转着，努力在一瞬间去确定别人说话的意思。慢慢地，她的眼睛就逐渐变成一颗亮晶晶的黑珠——像煤那样黑和像煤那样闪耀出冰晶似的光泽。
李维丹听完这段故事以后，心里想：小海英在克服耳聋中，吸收了一种多么了不起的力量啊，这是党给予她的力量！所以，别看她只有十六岁，可她是勇敢的、不屈的、强悍的、大无畏的！湘江那边固然是孕育了她这种性格，梧桐窝这边则是锤炼了和更加增强了她这种性格。党的教育使她小小的生命闪射出奇异的光芒。她用激动和崇敬的口气对她的小助手说：“小海英，来，我也试试你的‘看话’。”
“嗯，可是，得说慢点。”
李维丹用耳语般的很轻微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我——看——到——”小海英复述完这三个字，问道：“李大姐，你看到什么？”
李维丹又说了几个字。她刚说完，小海英立刻狂喜地搂着她的脖子大叫起来：“嗳呀，李大姐，你说看到我妈妈啦。你快告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