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班长神秘地眨着眼,得意地悄声说:“我也没有学过什么力学,是从前跟工兵连偷了一点。你没看见水库的人扳那个大闸吗,那是个沉得要命的大家伙,他们也是用加力杆的。当拖拉机手嘛,又要会学,又要会偷,脑子放灵点。现在咱们干活吧。”
林班长正想继续****的活路,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了轻微的窸窣声,好像一只公鸡在修啄羽毛;不,好像有个小孩子在那里窥探。他想起门外摆着一摊拖拉机引擎的零件,可不敢让那些淘气的小孩子拿去玩了。于是他吆喝了一声,便赶快跑出门外看看。
啊!门外站着的,原来是小海英。
自从把她送到医院以后,林班长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小海英了,现在骤然见到她,使他大吃一惊。她又消瘦、又孱弱、又清癯、又寒伧,这都不算,最使林班长冷了半截的,是她又像想接近他,又像想躲避他,她一点都不像从前那个拖拉机队的小妹妹啦,而是像一个过路的甚至是迷路的陌生人,怯生生地盯着他……
“小海英,小海英……”
林班长张开两只沾满油渍的手,热情地招呼她,可是小海英畏怯地缩到一边,沉默着。“你怎么啦?来,快到我屋子里坐。”林班长非常惦记小海英,老想去看看她,可是拖拉机的高级保养把他拖住了,想不到今天小海英跑来看他,这使他十分高兴。哈,她没有忘记拖拉机队啊,这是她一参军就提出要来的地方。刚才的神气,一定是因为学不成拖拉机伤心哩。不要紧,只要病好了,照样学。
林班长猜错了,海英不是为了拖拉机来的,是含着一泡屈辱的泪水来的,她想找林班长给她解决这个困难。可是她看见拖拉机和嗅到熟悉的柴油气味,反而犹豫了,好像她忽然变得很渺小,而拖拉机却变得像寺院里的大佛那样森严和吓人。一种自卑和受辱后的迷惘心情使她躲在门外看了很久很久,始终不敢进来。
“我……只不过是聋了,我的手还是好好的……我可以工作。”
她一面畏怯地说着,一面很可怜地用急急的碎步跟着林班长走进他的办公室。
她离开医院时,满以为一回到农场就能很好地工作。她的“一生”是很短促的啊,要是再不好好工作,怎么对得起爸爸、妈妈、二虎伯伯,怎么对得起老场长和农场所有同志呢?可是她回到农场便大失所望了,没有人给她工作,只让她静静休养。农场每个人都种增产地,她也知道老场长给了她两分,可是谁都不让她到地里劳动,稍微走动一下就写张条子给她看:“医生让你好好休养,不能工作。”
她为什么不能工作?为什么没有权利工作?为什么她想给妈妈说点宽慰的话也办不到呢?——妈妈的第五封信,又问她干吗光说读书不说工作啦。她现在急切需要向妈妈说老实话,告诉妈妈,她已经聋啦,但是还有希望——当然,一个聋子是没有希望学到叶华那样的好本领了,也没有希望再听见世界上的声音,因而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啦,这些希望全都没有啦。她只想,她能够做一个高高兴兴的小聋子就好啦。她想告诉妈妈:耳聋没有什么可怕,她就是一个快乐的聋子、勇敢的聋子、“年华不虚度”的聋子——她把爸爸的话改成“年华不虚度,何须怕耳聋”。说实在的,这些要求并不高,只不过是想对妈妈说老实话,不再骗她。可是就这么个小小的要求,她也无法实现。
她怎么能算一个快快乐乐的聋子呢?老场长说:“我们的人,应该是高尚的人,正直的人,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为人民工作……”她没有工作,那她就不是正直的人;既然连正直的人也够不上,还有脸快快乐乐吗?
当然,海英也明白,大家不让她工作是为了照顾她,让她身体快点恢复健康,所以她还是有希望的。她希望再过一个星期,顶多两个星期,她就可以工作啦,从李大姐的神色中她猜到好像是这样啦。
她哪里知道连这么一丁点的希望也想得太过分了。她不但没有工作,而且还要像“寄生虫”那样生活——周玉珍把她贬为一个既不能工作又无依无靠的“供养人员”啦。二虎伯伯这么老了,只有一条腿,他还不是“供养人员”,干吗十六岁的刘海英成了“供养人员”?她想起人家劝二虎伯伯退休的时候他是多么生气:“混蛋!光拿钱不干活,那不成了二流子了吗……”所以当她接到那张“供养人员申请书”的时候,吓得浑身发抖,连话都不会说。她离开了亲爱的妈妈是为了实现伟大的理想,可不是为了当这种“光拿钱不干活”的“供养人员”。如果她填写了这张申请书,那不成了爸爸最卑视的“寄生虫”和二虎伯伯最瞧不起的“二流子”了吗?“生命诚可贵,寄生如粪土”,她离开了妈妈才一年多,干吗就成了一堆粪土啊!……她越是这么想,周玉珍写的那张条子便越是像风车那样打旋,越旋越快,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完全给这种屈辱和打击吓昏了,拿着“供养人员申请书”慌慌张张地跑起来,连她也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她只是想赶快找一个人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不知不觉就跑了两公里,到拖拉机队了。
林班长把她带到工作室,给她喝了滚烫的开水,歇了一会儿,她才镇静下来。噢!她现在是在林班长跟前啦,正是这个林班长,告诉她“秤锤虽小压千斤”;后来是林班长帮助她解答老场长的问题和讲老场长的故事;在她快溺死的时候,又是林班长把她救活的。多么好的林班长啊!海英对着林班长,舌头灵活起来了,心头的恐惧消失了。她很快地拿出周玉珍的“供养人员申请书”交给林班长,急切地说:
“林班长,给我一些工作吧,我怕……”
她把心中所有的事情都对林班长说了。她看见林班长点着头,拍着手,就越说越多,因为林班长和别人不同,他似乎十分同意她的意见。
不是似乎,林班长实际上就是同意她的意见。他想,为什么他们不给她工作呢?身体不好,不能干重的也可以干轻的呀。海英说得对,一个人不工作,就是堕落,就是没有原则性——按照林班长的说法,一个没有原则性的人,提起是一条,放下是一摊。这样的人海英真还没有见过,大概跟条蛔虫差不多,就是那号顶臭的寄生虫!林班长认为这话对极啦,小小的年纪能说出这些话,真不简单!他在部队里时间长了,见过负伤的同志不肯下火线,硬是坚持战斗;见过因伤致残的同志不能跟着部队行动,便在后方给大家打草鞋、搓麻绳……总之,他们有一口气便给革命尽一分力。小海英要求工作,不正是这种革命战士的精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