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悠悠,湛蓝一线,木筏行驶了三天,遇到一座荒岛。岛上杳无人烟,两人停下来在岛上露宿一晚,修整木筏。怎知半夜竟然狂风大作,浪卷飞天,大雨漂泊,直到午夜才停歇。
两人无处避雨,一身湿透,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捱到第二日,海浪倾天,竹筏无法下水,只能静心等待海浪平息。午时,海浪渐渐小了下去,阳光照耀到金色黄蜡石上,远远映出海面上一首巨大的海船,乘风破浪,向西南方向驶去。
萝萝大声喊道:“有船。”
凌蔚捡来半湿不干的草叶点燃,黑色浓烟滚滚而上,飘入长空,被风一吹,飞散开来。
那海船似乎察觉到岛上异样,缓缓驶来。离得近了,萝萝才看清,那船上旗帜高挂,白帆飞扬,当先一名青年面容冷如刀削,棱角分明,仿似常年不化万古冰山,他手中握着一只千里镜,向岛上望来。
萝萝说:“是东海的船。“
凌蔚漠然点头:“是我大哥。”
萝萝有些诧异,东海王族一般都以白色为主,那青年身上却一袭蓝衣整洁爽利,毫无修饰,似与天海衔接在一处,发了光彩。
船临近海岛,因为周围都是浅滩,无法搁浅。蓝衣青年潜了几名水性精湛的大汉乘小船而来,将萝萝凌蔚接上大船。
面对遇险归来的兄弟,蓝衣青年面上没有任何欢喜之色,只是淡淡地问:“可有受伤?”
凌蔚漫不经心地应道:“没有。”
蓝衣青年从怀中取出一只雪白的瓷瓶,递给凌蔚:“这是敦日医师配置的药,夫人吩咐每一艘出海寻找你的船上都要配备。”
凌蔚面无表情接下他手中瓷瓶,嘴角却露出抹难以言喻的揶揄。
蓝衣青年说:“南海的事情,父王和夫人都已经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凌蔚冷冷道:“琅玥对东海不敬,就应该付出代价不是么?”
蓝衣青年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从萝萝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变化:“你连日来担惊受险,先去休息吧,我们即刻起程回东海之都。”
水手将凌蔚和萝萝引进船舱。凌蔚遣走水手,关上舱门,将玉瓶中的药丸全部倒了出来,灰褐色的药丸骨碌碌滚落在他手中,散发阵阵药香。
萝萝诧异道:“你做什么?”
凌蔚扬手将手里的药丸扔到海里,冷然道:“我还不想死。”
萝萝不可置信地望着这多疑善变的少年,脱口,“你怀疑他下毒?”
凌蔚默然不语。
萝萝震惊地说:“他是你大哥!”
凌蔚冷笑:“在这个海域上,不管是谁都不能不防,即便是身边最亲的人。”
萝萝的胸口因为愤怒而微微起伏,冷冷道:“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疯子,呵呵,”凌蔚讥讽地笑道,“不错,我是个疯子。在这片海域,为了权利渴望,谁不会疯呢?也许,只有二哥那样早早置身其外,才是最聪明的选择。可是他忘了,以他的身份,不管逃多远,只要还在这片海域生存,就不可能独善其身。”
萝萝气愤难当,摔门而出。
凌蔚声音宛如魔魇,从她身后传来:“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萝萝顿住脚步,转头望向他,冷笑道:“真是笑话,你们兄弟之间的争斗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帮你?”
“不错,”凌蔚淡淡笑了起来,露出嘴角两颗不羁而秀气的虎牙,“但如果我无法回到东海,你还能活着回去么?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大哥并不需要任何理由,足以杀人灭口。”
萝萝握紧了拳头,漠然望着他,似在看从地狱攀爬出的魔鬼夜叉,咬着牙冷冷道:“多谢九殿下提醒,紫萝自有分寸。”
东海之都是东海最繁华的海上都市。这里有东海最辉煌的宫殿,最广大的海港,最繁华的街道,最昌盛的贸易……歌舞楼台,金箸玉器,美酒佳肴,权利富贵,让这座海上城市有难以言喻的繁华旖旎。
瑟瑟秋风中秋叶萧萧落下,暮霭云低,似飘浮在了海面上,时间不堪这份秋日的凝重,飘零而过。
一名银甲女子手持长剑,傲然立在海岸上,她的眉宇间颇见风霜,眼神却亮如玉石。她身后,清一色银装侍卫持剑而立,整齐肃然,见旭阳、凌蔚自船上下来,躬身行礼:“参见大王子,九王子。”
如虹气势,在海面波荡开来,和弦碧海滔滔,别有一番悍然意境。
银甲女子上前躬身作揖,说:“王和夫人已经恭候多时,大王子九王子请速速前去觐见吧。”
凌蔚点了点头。
月妮娅听闻凌蔚归来的消息,不顾阻挠,飞奔到海边,看到牵挂了多日的少年健康无损的站在岸边,不由喜极而泣:“少主。”
摄于眼前阵仗,她很快收敛了眼泪,先向旭阳、凌蔚行了一礼,又向那银甲女子福身:“见过璃姑姑。”
银甲女子颔首说道:“你们先去吧。”
待凌蔚、旭阳、月妮娅身影远去,她望向萝萝,问道:“你就是紫萝。”
萝萝迎上女子目光,说道:“是。”
银甲女子道:“我叫赋璃,是夫人身边侍卫统领,这次你保护少主有功,夫人赦令,你不用再回御炼岛了。”
萝萝茫然地望向碧海蓝天,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样的繁华与旖旎,她该何去何从?她注定要在杀戮与权欲中度过一生么?她淡淡:“我知道了。”
东海宫殿金碧辉煌,恢弘厚重,秀极处烟水朦胧,曲廊环绕,飘花飞絮落入水中,随着碧波远去。殿堂壮阔处森严庄重,典雅雪白的宫顶,雕栏玉砌,暗藏玄机。萝萝随赋璃走在碧柱廊轩之下,心思纷乱。这几个月所经所历,让她心神动荡,面对这陌生世界,她的心中生出无限的悲凉。
一名侍卫走来,向赋璃拱手行礼:“参见统领。”
赋璃道:“什么事?”
那侍卫说:“王和夫人要见紫萝。”
“我知道了,”赋璃点了点头,对萝萝说:“我们去大殿。”
萝萝有些诧异地问:“王和夫人为什么要见我?”
那侍卫说:“九殿下说是你舍命相护,才保得他安全,因此王格外开恩,让你上殿觐见。”
萝萝目光变了变,想到那个阴晴多变的少年,手心不由冒出冷汗:他到底要做什么?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萝萝见到了传闻中的东海之王苏尚吗,苏尚有一双碧蓝双眼,伟博而深邃,黑色的长发用镶金玉束在一侧,垂落下来,发梢已经发白,环衬出他冷削而清癯的面容,仿佛垂老的英雄,最后一刻的憾山震岳。
比起三年前萝萝见到莱茵夫人,她似乎苍老了一些,眼角的细纹清晰可数,华贵的衣袍逶迤在地,衬托出她的雍容。
萝萝走进大殿,仰首望向高高在上,主宰东海所有人命运的两位王者,说:“我是紫萝。”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震惊的望着中间孱弱而无礼的少女,等待王的雷霆之怒。然而,高高在上的海王苏尚只是静静望着萝萝,看了许久,他目光落到身侧的莱茵夫人身上,忽然笑了笑,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仗剑闯神殿打伤祭司,父王暴怒,要杀了你,当时轩言吓得瑟瑟发抖,哆嗦着不敢答话,你却高高抬起头,说‘要杀就杀,有什么了不起’,你那时候的神情和她现在是不是很像?”
他的笑容让殿堂中的肃杀减弱不少,莱茵夫人也笑了笑,说:“是么,也许有些事情过的太久了,就不记得了。”
海王苏尚望向萝萝,问:“听蔚儿说,你曾经在桓束岛独挑阜老大,你可知道阜老大虽不受四海管制,但他的地位与修为多年来四海内少人能够撼动,就连我也要对他礼遇三分,你不怕么?”
萝萝傲然而立,问:“怕有用么?”
海王苏尚因为她的回答微微一愕,不知是嘉许还是感慨:“的确,有时候害怕是解决不了事情的,只有勇往直前无畏才能生存下去。”
他目光落到凌蔚身上,慈爱地说:“蔚儿这孩子从小性情就孤僻,很少去夸奖人,既然他肯开口夸你,说明你真有点本事。”
萝萝眼角落到站在一侧的少年身上,心中惊疑不定,淡淡地说:“是九殿下缪赞,紫萝不敢承情。”
“无畏是好事,但若不知伸屈收敛,宁折不弯,那么离折断的那一刻也就不远了。”莱茵夫人淡淡望着萝萝,洞悉的目光似穿透她的灵魂,让一切无所遁形,“按照御炼岛的规矩,每年只有一名最优秀的弟子能来到东海之都接受训练。我听说是夷狄劫持了你,因此你才没有机会参加今年的试练。你的考核成绩在御炼岛属于前十名之内,且舍身护卫蔚儿有功,从今日起你不用回御炼岛了。听蔚儿赞许你谨小慎微,胆识过人,我特准你跟随在赋璃身边,听她调遣,明白了么?”
秋风拂过,冷意入髓,殿堂冷清而凝重,只有莱茵夫人的声音徘徊不去。
萝萝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莱茵夫人点了点头,说:“你下去吧。”
落叶随风凋零,在半空中盘旋飞舞,沁人心脾的清雅桂香,在十月的秋季里平添了一分旖旎。萝萝走出殿堂,看到不远处桂树下的男子,心不知道怎么就安定了,仿佛一个漂泊不定的人,终于找到家的归宿。
沐宸冷峻而温柔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向她伸出手。萝萝急切地跑到沐宸身边,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但那些话语在她张开唇的一瞬间全部散落在风中,只有盈盈花香环绕在天地间。
沐宸抬起手,想要抚一抚萝萝的脸颊,他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手下的温度切实的传来,他担忧许久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萝萝。”
这样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令萝萝久久无法开口,最后她轻声说:“我回来了。”
这几个月来,她齐肩的黑发长了很多,稚嫩的脸颊更成熟了。
“嗯。”沐宸微笑着,修长的手指捻起她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枚镶嵌着珍珠的淡雅银簪,笑说:“我听夫人说过,塞里斯的女孩们小时候并不盘发,她们到十五岁的时候家里长辈会为她们举行成年礼,盘发带簪,称为及笄。现在虽然已经是秋天,于你的及笄礼晚了几个月,但我想你一定会希望会像家乡的女孩儿一样,能够经历这个仪式。这颗珍珠是我们在兰屿岛取出的,我把它镶在银器上做成了簪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萝萝伸手摸了摸,簪子上除了一颗珍珠并没有过多的饰物,她说:“我很喜欢。”
自从那场无情的战乱,她以为自己离家乡永远远去,只有杀戮、无情,孤独而活,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珍惜着她的人,没有权欲、没有图谋,只是单纯的为了彼此,固守一霎那的芬芳。
时间就此静止,世间仿佛只有桂花树旁相依相偎的两人。四野苍茫,但这两个人的心却是温暖的,即便天塌地陷,只要还有对方在身边,还能固守这一刻的温暖,那么就算注定要万劫不复,又有何畏惧?
萝萝迟疑地说:“这一次被劫走,我好害怕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
“傻丫头,怎么会呢?”沐宸面色苍白地笑了笑,轻抚萝萝的发,说:“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夫人让我以后跟着赋璃,我不会再回御炼岛了。”萝萝苍凉地说:“沐宸,这是我注定的命运么?为什么我感到如此惶恐?”
她握紧了他粗糙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安定。
“别怕,”沐宸温雅地笑说,“有我陪着你,还有……青,不是么,你一直坚信他会来找你。”
怀中那朵干枯的杜鹃花早已被海水湿润,不知所踪,但是那一份信念却在萝萝心里不曾离去。在逆境中挣扎,在痛苦中生存——那一份信念仿佛生命的支柱支撑着她!萝萝摸了摸袖中长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她低垂着头说:“是的。”
曲廊幽径,寒风冷冷,凌蔚走出殿堂,看到了站在廊檐下的华服少女。凌蔚平安归来,让月妮娅久久喜不自禁,对于这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少主,她愈发无法无法猜透他的心思,这几个月的时间在他们之间缔造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少主。”
凌蔚颔首,说:“走吧!”
“嗯,”月妮娅喜滋滋的跟在他身后,两人转过曲廊,只见一棵桂花树下,沐宸与萝萝相依在一起,在萧瑟的秋季里,他们之间似乎像是消融了时间与空间,成为无法分割的一体。
感觉到灼热的目光,沐宸抬起头,与凌蔚视线想接,他恭敬地端正身体,拱手作揖:“参见九殿下。”
凌蔚嘴角冷冷含着一抹讥讽,脚步不停地走向远处,衣袂无声飘荡,恍若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