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儿别出心裁,把树列为死亡研究会的名誉会长。这样一来,树遗下的爱情地图上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学会的首批会员。杜丽娘小小年纪,也主动缴纳了3年会费,为的是能与窃儿形影不离。树的号召力波及到的情人,又将他们现今的尘世情人煽动起来,一齐入会。不出3天,死亡研究会已扩大为豆国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学术团体。理所当然,会长由我出任。副会长有13个,分别来自不同的职业,年龄也从1岁到100岁不等。
学会成立当天,我向各个星球发出电传,将学会组织机构、成员名单、核心成员名单、官员名单及分工、宗旨、总部所在地、分部所分布的城市或村镇、大小祭日、集会周期和方式、会员的特权和义务、门规,逐一列清,以便外星人了解、加入、承认和赏识。豆国是小国,其小如豆,正处于与国际接轨的热情期。我先我的国家一步,超国际化,与星际接轨。倘若抢先获得星际级别的学术大奖,无论人文科学还是艺术门类,我们就将在国内国际所向披靡。我们生活在一个相信名望、权威和奖项的星球。有名无实远较有实无名来得更深入民情,彻入人心。先期的、期间的、后期的、死后不已的宣传浪潮,尽可以层出无穷。对死亡研究会的影响传播十分有利的,正是树的声望。他不仅饰演过的戏剧角色多,不仅情人多,而且“死亡点”选择得恰到好处,犹似古代贤臣功成身退:在戏剧功业最火红的时期撒手尘寰,多赚了豆国以至巨国老少男女多少清泪!窃儿建议我,作为树的初恋情人,继电传之后我当立即着手写作一本树的传记,名为《树树树》,他负责搜集其余同性情人史料,包括他自己那部份。经过学会核心小组讨论通过,这项建议被采纳,窃儿得创意奖金500豆币。不过,写作时间定在游戏主义戏剧的演出淡季。
成立大会开幕之时,窃儿怀抱着一只稻秸精编的雀巢步上主席台。他把它放在空白的主席之位上,意味着树的“在”,或者树的空间,或者树的时间。此时,全场由鸦雀无声强暴地转入欢声雷动。树来出席会议,对全世界的人都是一针强心剂。死亡掌管着天国之门的钥匙。“它管开门”。谁想永生,必须先求它来打开通天之门。树意味着现实生命之外的生命。大大小小的人物,无论善恶,无论美媸,无论有心无心,都想为此世无常的生命留一条出路。这些人,不去《圣经》中寻求那条出路:他们不愿或无力信上帝信得天真而纯粹。有没有另一种道路,既可以胆大妄为,寻欢作乐,又毋须受到惩罚,只有天国,而没有炼狱之火?看上去,他们笑逐颜开,就像稻秸巢穴中居住着的天使:窃儿利用人类的想象力和胆小怕死,使树的主席地位得到巩固和完善。
有两则故事,一则出自希腊伊索,一则出自希伯莱圣史,均涉及到树的形象。窃儿认为历史典籍与现实之间存在着暗示和被暗示的关系。为便于死亡学的拓展,作为死亡研究会会长,我将它们罗列后制成开幕辞。依据口齿的才德,新从巨国进口的英俊小生罗克宣读第1则故事,出生不久的小醉翁欧阳修宣讲第2则。
罗克穿着写满五线谱的紧身衣裤和鞋子登场。他将在开幕式后上演的《裸体政治》中扮演“音乐”。他步履轻盈如兔。立稳后他把特制的道具书秩打开,宣读道:“《葡萄树和山羊》。葡萄树上果实累累,嫩枝繁茂。一只山羊非常粗暴地啃葡萄叶,走到嫩枝跟前,肆意糟蹋。葡萄对山羊说:你太粗暴,得受惩罚。等不了多久,你就要成为祭祀的牺牲,我却要把酒洒在你身上。”他看看听众,恶毒地读剩下的几个字:“自作自受!”听众被寓言的寓意吓呆了。他们个个肆意糟蹋过美好的人物,还能摆脱死亡么?罗克一笑,趁机从衣怀中掏出一张小纸条,读道:“《核桃树》。核桃树生长在路旁,行人都用石头打他。核桃树暗自叹息说:我真不幸,年年都给自己招来侮辱和苦恼。这故事,适用于因行善而感受苦恼的人。”读完,他深深鞠了一躬,跑步下场。
欧阳修年纪幼小,捧着大大的道具版《圣经》,蹒跚着上场。一旦上场,他便像挣脱一切羁勒的小马驹,根本不顾原文的框限,讲述道:“老国王希西家敬畏上主。他的儿子新国王玛拿西却陷于不义。玛拿西无法忍受先知以赛亚,因为他是上主的声音。新国王派出几个刺客到各地寻找先知,要割断他的喉管,切断上主的声音。但是,以赛亚躲在伯利恒的一棵大雪松里头,终日祈祷,为求上主怜悯以色列,拯救以色列。一天,有一个撒玛利亚人经过那里,看到祈祷中的先知把双手伸出树外,便出卖了先知。国王下令将先知锯成两半。在开锯之前,玛拿西要求先知收回上主要惩罚和拯救耶路撒冷城的预言。他说:‘你否认天主,我就命令我的臣民拜倒在你脚下崇敬你。’先知回答道:‘你除了杀死我的肉体外,没有别的权力。你碰不到我的灵魂,你也不能窒息我的声音。这两者都是不朽的。一个将上天见天主,另一个,我的声音,将永远留在地上宣教。’他说完这话,死亡就驾驭着烈火战车隆隆而来,头发上戴着雪松金冠,把他接走了。”讲完,欧阳修蹒蹒跚跚下场,至侧幕边,他回身补上一句:“死亡是一种树,状若雪松。”
欧阳修对死亡所下的断语,立即引发了热烈的“死亡是什么”的哲学讨论。原定的《裸体政治》演出,只好一拖再拖,直拖到大会闭幕,与《揭除女妆》同场不同时。后来,有人从亚平宁半岛写信来,说那里成立了一个新的学术机构,名为游戏主义戏剧研究学社。他们认为,猫眼靓丽男和水晶狐狸的两部经典剧作都是以赌博游戏为构思手段的:一部得灵感于豆国赌城的轮盘赌,一部从古老巨国的麻将桌上窃取素材。他们就“赌博”和“游戏”两大概念进行了深入辩析,最后得出结论:赌博不是游戏。因此,豆国的两部剧作是“伪游戏主义戏剧”作品,正宗的游戏主义戏剧作品应在远古或在未来产生,现代人永远无法掌握其真谛。我把这封长信团成团,塞进树的稻秸巢穴中。我听到了他的嘲笑声:一种超性的、悠扬而典雅的幽灵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