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是一年清明祭祖的时节,淅淅沥沥的小雨自昨夜便悄无声息地笼罩整个扬州城,当清晨微光的时候,薄薄的雨雾便好似一层轻纱,随风轻扬,欲戳不破,点染在路外行人过往来客的肩头发上。
“姐,昨晚没睡好么?”
自城内往山上去的一条路上,一名撑着伞的少年向身边的少女问道。
此刻时辰尚早,路上只有这对早起祭祖的姐弟,四周除了轻微的脚步声,便只有雨打伞面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十分静谧,少年突然的询问,倒是让心不在焉的少女吓了一跳,轻啊了一声后,略带慌张地摇了摇头。
少年止住脚步,伸手把低头欲走的少女扳了回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少女有些闪避的眼睛,片刻后,少女无奈地咬咬手,不太确定地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最近经常梦到一些奇怪又陌生的东西,让人睡不好觉。”
少年听了,微微沉默,眼中隐约有自责闪过,口中却是风轻云淡:“不碍事的,估计是最近累着了,才让你神思恍惚,下午我陪你去回春堂找张大夫开两副安神的方子也就好了。”
“不用你陪,下午我本来就要去回春堂,再过些天就是乡试了,你整日读书复习不吃些补身子的药怎么可以,我还等着我的童生弟弟变成秀才弟弟呢,要是能当上解元那就完美啦!”
说道这儿,少女伸手勾住少年的脖子,顽皮地笑道,“至于我,过些天应该会好的吧,你也会知道我的身体从小没生过病,好得很呢。”
少年原地沉默,就因为你从小没生过病,所以我才格外担心!
“怎么,气馁了?也对喔,这里是扬州城本就人才济济,乡试难度大,你又要和那些大你那么多的家伙比试,要想乡试合格当秀才确实是挺难的,不过没关系,今年不行就下次嘛,反正十三岁的童生弟弟已经很厉害啦,姐姐我可是以你为傲呢!”
“姐···”
“不准说,听我的!”少女打断少年说话,近乎独断,“娘走得早,李叔也去了,但是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去干活,就一定会供你读书的!”
虽然时光已过七年,安素妍早已不复当年稚女模样,可那执拗的性子,始终没变。
安夜无话,只是用力握住安素妍的手,大步往山上走去,一前一后,全部冷着脸,但紧握的手,就像是剪不断的丝线,紧紧缠住这一对已走过七年的姐弟。
纷扬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了,气温却突然下降了许多,站在山上,低旋的乌云阴阴沉沉,似乎触手可及,把天光挡的严严实实,仿佛昼夜颠倒。
“走吧,天太冷了。”安夜终是看不下去,上前拉起已在坟前跪了许久的安素妍,“又不是明年来不了了,怎么有那么多话能说。”
“我可不是你,和娘说了两句就完了。”眼眶红红的安素妍负气道,突然身子一矮,往旁边倒去,幸好安夜就在身旁,扶住她后,禁不住皱起眉毛,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安素妍的膝盖,问道:“疼不疼?”
安素妍心虚不答,但往两边跑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
“上来吧。”安夜也不起身,原地转了下身子,把背部朝向安素妍。
“不要,我自己能行。”
“我是你弟。”
“你还知道是我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哥呢!”安素妍嘟囔着,终是把两手搭在安夜的脖子上。
“姐。”安夜背着安素妍走在路上,过了会,喊道。
“恩?”
“你和娘说了什么?”
“好像下雪了。”
一阵沉默。
“姐。”
“恩?”
“其实黄杨、涛子他们都喜欢你,是我把他们打跑了,现在你没人嫁,会不会怪我?”
“哦。”
“姐,”安夜迟疑了一会,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最近有些奇怪,好端端的会突然红眼睛,做针线活的时候又常常走神,把手刺破,有时候我午休醒来,总能看见你靠在旁边睡着,以前的你可不爱睡午觉。”
“今天你和我说最近总做怪梦睡不安稳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慌得要死,可我不敢让你瞧出来,我说要带你去看大夫,可你不同意,我知道自己争不过你,可是姐,乡试真的没那么重要,这回考不上还有下次下下次,我的身体也没那么弱,不会因为复习功课就累倒,所以这回你听我的好不好,把钱花在你身上好不好?”
身后迟迟没有回应,安夜停下脚步,耳边匀称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原来是睡着了。
“姐,就当你默认了。”感到心疼的安夜轻声说道,“还有,姐,对不起,当年不该说你是丑八怪,因为你是世上对我而言最漂亮的姐姐,没有之一。”
················
细碎的雪花漫天飞扬,明明是三四月的天气却冷的像是深秋,安夜背着熟睡中的安素妍,步履匆忙但又不失平稳地往小院赶去。
冷风扬起少年额前的刘海,雪花在他四周起舞,此刻少年的心中只是单纯的想着快些回家,好让身后背着的女孩卧于温暖的室内避免在室外受寒,他并不知道,在这条道路的终端,等待着发生的事,将会是他一生的梦魇。
“到家了?”安素妍忽然醒了过来,在安夜即将推开院门的时刻,许是感到冷了,双手不自禁地抱紧安夜的脖子。
“恩。”
安夜点头,随着院门推开本要抬起的脚步突然顿住,一贯清冷的小院内,多出了几个不知何时到来的客人。
“你们是···“话还未说全,安夜便觉得头疼的要命,眼皮如灌了铅般沉重,无论如何都没法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
“赤瑶、青瓷,把殿下带走吧,一路上耽搁的时间够久了。”一位站在角落的老者轻声说道,一袭灰布长袍,望不清模样。
一赤一青,两名美貌之极的年轻女子应声而出,安夜只觉得背后一轻,知道安素妍被她们带走了,心中顿时大急,可紧接着,便不受控制地重重跪倒在地上,似乎没有穷尽的疼痛感如潮般袭来,直压得他不得动弹!
“你俩,料理此地之事后再来寻我等。”老者又对站在一侧的两名男子说道,随后,他的身影慢慢淡化,消失无踪。
“不要!”
倒在地上的安夜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昏迷的安素妍被两名女子带着,如老者一般慢慢虚化,泪水顿时如泉涌出,哑声嘶吼。
一只靴子出现在视线之中,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不带感情的冷漠哼声,这道冷哼如同压倒秤砣的最后一根稻草,安夜再也支撑不住,那道望向安素妍的缝隙轰然关上,陷入死寂的黑暗。
身上很冷,寒风很大,身体上突然传来被撕裂的痛楚让安夜猛然睁开了双眼,陌生的失重感让他感到无所适从,漫天飞扬的雪花好似葬花,耳边呼啸着的,则是生命的哀鸣。
一滴又一滴赤色的液体伴着雪花,划过模糊的眼帘,滴落在脸上,不同于雪花的冰冷,温热的感觉让安夜感到一丝活力,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然后,他看见了那座悬崖,看见了站在那座悬崖上,冷漠望着自己的两个男人,看见了他们腰际悬挂刻着杜字的玉牌,看见了,那柄悬在空中仍在滴血的长剑。
他们离他越来越远,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从光的一岸坠向黑暗,安夜终于明白,他在坠落,再被抛起剑穿后坠落,死亡的阴影笼罩全身,苍白的面孔毫无生气,没有举起绝望的手试图抓住什么,安夜平静,或者说是枯寂,望着离开自己的天空,望着空中巧笑嫣然的姐姐,流不出泪,所以微笑。
他自七年前的风雪中归来,忘记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十三岁的他所记得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便是过去的七年。
如今,他在七年后的风雪中坠落,带着关于这个世界的七年记忆,坠向黑色悬崖的深渊,像是一颗孤独的流星,悄然无息,泯然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