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虹说:“那不行,我不能欺骗你。这事儿说起来很复杂也很简单。--想想看,假如是你,一个女孩子只身跑到南方去,人地两生,身无分文,你会怎么样?”
“打工呗!”谷毛宁说。
“打工能挣到多少钱?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命运?”
“这个我没想过。”
她拿起那盒火柴,抽出其中的一根,嚓地划着:“看见了吧,就这种火柴,我就是靠出售这种火柴挣钱的。”
“这么说,你也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不过我知道,那不会挣大钱,除非你开火柴厂!”
“不管别人怎样理解,至少在我看来,我的童话和安徒生的同样辛酸。你知道,那个到处是机遇的地方也到处是陷阱,一开始我也打工,但换了好几家,老板都打我的主意,抗拒的结果只能是炒鱿鱼。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想到过死。我在大海边的石崖上久久站着,又一时下不了决心。死并不是难事,可我想不通,为什么许多条件不如我的人,却都活得比我好?这一辈子,就这样认输了么?就在这时,我看到海边沙滩上站着一个裸体女人,她刚从海里游上来,浑身带着水珠,笑眯眯地朝我喊:跳呀,你咋不跳呀,胆小鬼!只要向前一步,一切都干净了,我也好看看热闹!她的话把我激怒了,就从石崖上下来找她打架。海边没别人,她仍然一丝不挂,像个海妖似的站在那儿,听任海风吹动她的长发。她长得很美,在湛蓝色的大海挺拔的椰子树映衬下,简直就是一幅画。我朝她靠近一步,她就向海里后退一步,渐渐的海水淹到了我的膝盖,她说,你别总捂着那身铠甲,有胆量你像我这么脱光了下来,这儿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创造了我们的上帝!我想,她都不怕,我怕什么?就脱了。我从来没在大海里游过,当海水淹没了我的胸膛,我迟疑了。她说,所有的水都是水,别怕,我保护你!后来我们就在一起游起泳来。她说,裸体的女人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你知道我游泳的样子像什么?一条美人鱼;我们一起游,那就是两条美人鱼。
“她是个大学生,学美术的,很有文采。很快,她就知道了我的身世处境。她很同情我,把带来的午餐分给我一半。她说,吃吧,如果你不想死,眼下有两种活法:一是到餐馆里端盘子,挣几个小钱,冒着随时被老板糟蹋的危险,屈辱地活下去,往后找一个有钱的坏男人嫁了,再准备随时被他抛弃。再一种活法就是开发利用自身资源,这种活法挺无耻,但不失一种快富的捷径,如果不被警方抓住,摇身一变就会改变命运。你看看周围的漂亮妞,不少人还揣着学士硕士证书,都是这么干的,傍一个大款,或者把自己租赁出去,要不就冒一点风险去当三陪舞女,到桑拿浴室搞按摩。”
谷毛宁盯着金虹看,脸色有些变了。
金虹笑笑:“当时我想了想说,我既不想屈辱地活着,也不想无耻地活着,那么,我还是死吧!这位女伴笑了,她说,我发现了一种折中的活法,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如果愿意,我们可以做搭档。她就向我讲了一种新颖的带独创性的生意,她是用极为艺术的语言描绘的,我面对大海思考了好一阵,终于同意了。”
“到底是什么生意?”谷玎神色有些紧张了。
“女伴先让我看了很多名画,现在我还能记住的有: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雷顿的《仙女普赛克的沐浴》,伦勃朗的《达娜厄》,艾鲁马·塔德马的《古罗马浴室》……她说这样做是为了提高这种生意的美学品位,其实我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只是为了摆出一个好姿势。--你可以想象,在一间黑古隆咚的房子里,不管什么人,花十块钱就可以买到一根这样的火柴,擦亮了火柴,你可以看到一个匾额,上写“搁浅的美人鱼”,下面是一张用红丝带围起来的床,床上有一圈纱布幔帐,里面躺着个裸体的美女,侧身卧着,也许还没等你看清什么,火柴就烧到头了。这跟画院里的模特完全不一样,你得承受各种各样肮脏的目光,它们像动物的舌头软塌塌地在你身上舔。不过火柴的光亮极为有限,又有纱帐造成的朦胧感,很难看清细节,即使你是个大款,买上成盒的火柴,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
谷毛宁的脸涨成墨斗鱼的颜色,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朝她咆哮说:“别说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你怎么会这样!”
金虹朝他笑一笑:“果然不出所料,你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女人,绝对不会。这下好了,我们正好各走各的!”
谷毛宁从桌上抓起一只高脚杯来,冲动地向她扔去。酒杯打到她身后的墙上,迸出一声清脆的碎裂,葡萄酒的残液像血浆一样在墙上溅开。他从胸腔深处拔出来一声啼号,粗鲁地撞开门板,三步两步就站到街灯下去了。这时候金虹还很镇定,她傍在门口招呼他说:“宁宁,明天过来结帐!”
山坡工地上还响着切割瓷砖和大理石板的声音。新加坡宾馆的外部建设已经完工,工人们正在抢装内部。有不少人认得谷毛宁,看见他就问,是不是来找谷指,谷指刚从这里走了,是被谢市长叫走的,如果找他,可以打他的手机。谷毛宁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到这里来,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找爸爸,实际上他是奔这儿的一片灯光来的。他努力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推说是随便转转。
是一个月朗星稀的秋夜,已经能明显感到温差造成的寒意,草丛里的虫子叫声都有了悲凉的辞世味道。他循着水泥台阶向烈士纪念碑走过去,一面走一面想,假如他真的来找爸爸,假如被爸爸看穿了心事,他会向他说些什么?他对金虹的一切也不是没有精神准备,可一旦被她自己说破,他就觉得是一场不可忍受的欺骗。她一直是他精心塑造起来的偶像,就这么一下子,又被他自己亲手打得粉碎,如同他砸向她的那只脆薄的玻璃酒杯。
他想象着那间漆黑的屋子,想象着那张床,他心爱的人和她的女伴就在一根又一根火柴的光亮里出卖色相。如果做为一张油画,那必定是很美的,但那不是油画,是活生生的人体展览哪,而且她们也要像那些卖春女一样提防着警察……我心爱的女人为什么要让别人看?这一句愤懑的呐喊一直在他心里响彻着,让他心弦颤抖,心痛欲碎。他忽然很想抽烟,很想闻那种浓而不烈的三发烟味儿。一刹那他似乎也理解了父亲,那种令他深恶痛绝的东西原来竟是人生伴旅,有了它的参与和介入,也许会少一些苦恼吧。
他面向小盆地里的一片灯火坐下。金虹的面容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碎了再聚,如一场魔魇。水泥的凉意穿透衣裳,使他沸腾的心绪渐渐冷却。他索性躺到草坪上,仰望着星空胡思乱想:如果换了我,我会怎么样?用通常的价值观去评判一个身处绝境的人,这道德吗?他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过,一架飞机罹难,幸存下来的人为了活命,不得不吃死去的同伴尸体,这种时候谁还能和他们讨论人伦上的是非?有一个人被伐倒的大树压住,生死关头,他断然锯掉了自己的一条腿,必要与不必,旁观者有什么权力妄加指责?当金虹像祭献的牺牲一样横陈于南方的大床上时,他谷毛宁在干什么?他正在爸爸妈妈爷爷的翅膀底下,当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宁馨儿。他有什么资格申斥她鄙视她?这么想着,脸上竟有些发烧,就用胳膊盖住脸,带一点自省的愧意,静静地走入昏暝。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喁喁的谈话惊醒了。起初他以为他是在梦中见到了小溪,但小溪的身影在月光下十分确凿,她就站在几米之外,和一个男人嘀咕什么。小溪似乎还很忸怩,男人却十分急切,他不给她尽情陈述的时间,抱住她就啃了起来,样子特别饕餮。小溪挣扎着,如同狮子口中的一只麋鹿。谷毛宁心里一阵乱跳,想到不久前也是在这地方,他和小溪也上演过夭折的一幕,今天碰巧遭遇,未免让人难堪。就故意咳嗽一声给以通报,那两个人猛然惊觉,匆匆向两个方向逃去。他注意看了看那男的,那动作已经没有了年轻人的矫健,却又分明诡谲老练,好像在做军训课目。
从东山坡上荡下来,谷毛宁顺着大街闲遛,看看一个电子游艺厅开着,就走进去,买了一把筹码。过去他曾是玩游戏机的好手,可荒疏了没多久,竟怎么打怎么别扭,不一会就把筹码统统输了进去。有人在他身后嘻嘻笑,一回头,发现一个歪瓜裂枣的警察正站在一旁看热闹,他认出来,正是踢折金虹踝骨的警察小丁。
警察小丁说:“你点儿太背了!”
谷毛宁说:“我点儿背不背,也不违犯治安,关你什么事?”
警察小丁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来玩的,我是出来保卫你们大家的。有一个监狱,十来个犯人越狱了,据说很有可能向我们这边逃窜。--你看见越狱犯了么?”
这句问话暴露了警察小丁可怜的心智。谷毛宁横了他一眼,也不搭话,看一眼热热闹闹的屏幕,就回家了。走在马路上他就想,为什么不让我碰到那个逃犯?他最好拿一把刀子,捅到我身上的某个部位,让我旺盛的血流出一点来,然后我就拿他开练,把一身多余的力气统统用在他身上。这么想着,就用拳头擂了擂路边的小树,小树颤动起来,叶子发出秋天特有的飒飒声,不知怎么,这让他联想起爷爷干焦的胡须。
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玫瑰酒家,站到门前他才不得不承认,这绝不是碰巧路过,而是心灵的驱使。他很难不想到金虹,也不知道她此刻在干什么,睡了没睡,伤不伤心。如果真有流窜的逃犯,她倒是应该严加防范。刚想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吱扭就开了。明亮的灯光下,金虹穿着软锻睡衣坐在那儿,仍然用那只高脚杯喝酒,满脸红艳,如同盛开的芍药花。
“你为什么不关门?”
“我在等人!”
“等谁?”
“今晚走进这屋来的男人,不管是谁,多大岁数,什么德性,哪怕是个逃犯,只要他不嫌弃我,我立马就嫁给他!”
“金姐!”他呻唤一声,一步步朝她走过去,“你想没想到,我可能回来?”
“傻孩子,你想没想到,我等的正是你!”
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她向他仰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来,他看着她,仿佛经过了亿万斯年的寻找,他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宝藏。她的唇齿间带着葡萄酒的甜凉,芬芳的舌头活泼而羞怯。他疯狂地吮吸她,如同鸿蒙的婴儿嘬住了母亲的乳房,好像要把她不幸,她的痛苦,她的孤独,她所有黯淡的日子全部吮吸干净似的。他尝到了她苦涩的眼泪,汩汩地润滑着两张年轻的面庞。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觉得刚刚出生!”
“的确,你也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你的故事充满悲剧美!”
“你能保证,今生今世永远爱我,永远不离开我么?”
“我保证!”
“你发誓!”
“我发誓,你我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