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新加坡宾馆工地还有人在干活,仰头看去,明亮的灯光下人影攒动,满天的星斗预示着,明天一准还是个好天。
谷玎说:“如果这个夏天不连雨,到时候竣工有希望!”
谢俊放说:“那要看老天爷照顾不照顾了!”
谷玎说:“明天还得请两桌。人家建筑工程质量监督站的人找上来了,说我们新加坡宾馆没有一应手续,必须立即停建,马上补办,政府行为也不能例外。还有邮电局电业局,坚持资金到位才肯动工架电缆,连闭路台也张着手跟我要钱,不然不给扯线装电视。还有大屋顶的琉璃瓦,要到关内去买……”
谢俊放说:“该请就请,现在的事也没办法,都这样!”
谷玎说:“醉一次就等于大病一场,真不是个好活儿!到时候你不醉还真不行,啥事都办不成!”
谢俊放说:“活着干,死了炼,小车不倒只管推吧!”
谷玎说:“你说句话,让于海石去买琉璃瓦吧,他路子挺野的!”
谢俊放说:“杨老板准备让他往上送片子,就是凌玲拍的那个专题片,回来还要招收培训服务员,也够他忙一气的!”
谷玎说:“杨老板跟我说过,让我给他拿三万块钱送礼。”
谢俊放苦笑一下说:“也值。播一个广告多少钱?咱那叫专题片,还得赶在庆典前的节骨眼上播出!实在不行,琉璃瓦的事我办吧,过几天我要出去考察,苏、锡、常,外带张家港!”
谷玎把一双醉眼睁得老大:“老谢,这可是关键时刻,你一拍屁股走了,扔下我怎么办?这么一大摊子,缺东少西的,按下葫芦起来瓢。这些日子我老做恶梦,梦见我躺在草地上,一大群秃鹫和鬣狗围着我,这个撕一块,那个啃一口,我都给撕成碎片了!”
谢俊放说:“这是杨老板定的,你知道,杨老板思长虑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总是跟不上他的节拍!”
谷玎说:“不管怎么说,这回你那个‘代’字,总该拿掉了吧?”
谢俊放笑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这时走过来一辆花轱辘牛车,是极为原始的木轮铁箍那种,车上拉着碧绿的秧苗,赶车的是个朝鲜族老头,嘴上“咿哩咿哩”地吆喝着。
谷玎说:“你看,农民多不容易,和他们比比,我们还是很惭愧的!”
这么说着,就站起来上前搭话,问了苗情,又和蔼地向他说明,这种车是不能走水泥路面的。朝鲜老头看着他笑,说:“你的,喝多了,秧苗的你不懂,等着吃大米饭吧!”就挥舞着一截短小精悍的鞭子,嘴上依然“咿哩”着,一直驶向路灯尽头。
谢俊放哈哈大笑,说:“什么叫北沙的地方特色?花轱辘牛车走水泥马路,这个就是!”
谷玎说:“挺形象挺贴切的。”
谢俊放说:“人不容易,牛更不容易。你听朝鲜人怎么赶车?他不说得驾喔吁,他说‘咿哩咿哩’,老牛一听,一里一里,不远了!就不断鼓着勇气,在一声一声的欺骗里向前走去!”
谷玎听出了弦外之音,就笑了,说:“咱就是当牛的命,管他一里不一里的,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就晃着进了宾馆,跟值班的小姐要了一个房间,看看还有热水,就洗起澡来。洗了澡,反倒兴奋起来,两个人躺在床上抽烟。
谷玎说:“北沙人要文明,两件事必须解决,一是厕所。你说怕我喝多了掉厕所里,这也不是玄话,以前也不是没有人掉下去过。这个且不说,有这么三五个开放式厕所,北沙大街上是什么味儿?再一个就是澡堂子,干活出汗,十天半月不洗澡,人堆里一站,都打鼻子。依我看,这两项才是城市的基本功能,比那个新加坡宾馆重要多了!”
谢俊放说:“这事儿杨老板也许有所考虑,可惜,没那么多钱。听说建宾馆那帮外包工洗澡,洗出乐子来了?”
谷玎说:“是这么回事。人多地方小,李甸来就和警察小丁站在一个莲蓬头下挤。警察小丁有点儿欺生排外,做出讨厌的表情来,还故意向外挤他,李甸来就火了。反正大家光着,谁也不知道谁是干啥的,李甸来用他的黑腚用力一撅,把警察小丁挤出局外。警察小丁看看实力不行,就走了出去,留下李甸来一个人,自自在在地洗起来,嘴上还喝喝咧咧唱着,好不得意。忽然看见,那个白腚又转回来,还是光不出溜的,不过头上戴了一顶大沿帽,往他面前一站,李甸来就吓懵了,赶紧水淋淋地逃掉了!”
谢俊放哈哈大笑,说:“准是人们添了花点儿,那个李甸来可不是菜货,他挺有主意的!”
说着话,谷玎突然想起,应该给朔黎打个电话。拿过大哥大来,一下就拨通了省城。
朔黎也没睡,听见了谷玎的声音,就说:“好久也没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坐航天飞机上月球了。怎么样?快当老公公了吧?”
谷玎也回敬地开着玩笑:“还没离婚哪?跟你一茬的作家都有换七八个老婆的了!”
朔黎说:“我也不是不想,可咱一没精力二没钱,一事无成啊!”
谷玎说:“有名就行呗,慕名而来的小妞还不得挤破门槛!”
朔黎说:“现在可不是头些年了,现在的作家像秋后老黄瓜似的减价出售,两毛钱一秤盘子!”
听说朔黎又在写一部知青题材的小说,谷玎说:“那种东西还有人看么?”
朔黎说:“都写空了,只好炒炒冷饭。”
谷玎说:“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一本完美的书。--这话是谁说的?是马拉美吧!”
朔黎说:“还是在旌旗营的小窝棚里,我第一次听你引用这句话,也许,我就是为这句话才当上作家的!”
谷玎说:“现在,正有一本完美的书等着你来写。”
接着,他就把玉秀的事对他说了。他说:“砍(侃)的没有镟的圆,这事儿比你小说里胡编乱造懵人骗钱的东西强多了!你帮那孩子找到爸爸,也算体验一下生活,接续上当年知青的故事!”
朔黎的声音就有些发潮了,颤颤巍巍地说:“太感人肺腑了!我干成这一件功德无量的实事,比写多少空洞的文字都强!”
谷玎说:“拜托了,希望北沙县改市庆典的时候,玉秀能见到她爸爸!”
朔黎说:“你放心,你我全都责无旁贷,包括潘胖子!”
放下电话,谢俊放说:“你跟潘胖子怎么样?”
谷玎说:“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谢俊放说:“潘胖子也盯着县长的位子呢,你没发现?”
谷玎说:“他不行!”
谢俊放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行?”
话说出口,谷玎又觉得自己未免冒失。他和谢潘二人多年一直保持着等边三角形关系,甚至有点儿刘关张的意思。头些年文凭热,谢潘两个不假思索就进了电大,虽说你抄我我抄你全是水份,但人家的文化程度那栏里都改成了大专,唯有谷玎还极没面子地填着初中。他也不是不想上大学,他想上的是那种真正意义的大学;而县城里的电大老师,多数都得尊称他为老师,他总不会搞错了辈份,眼睁睁往人家屁股底下钻吧?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无论他上不上电大,都无益于他的自尊心:谢潘二人先后被提拔了,他却因为初中文化这个硬杠杠被卡下来,而且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谷玎说:“你们官场的事我不管。你们都提拔了,我更高兴!”
谢俊放说:“不是官场不官场,朋友嘛!”
谷玎说:“一个人只要一心当官,那就不会有真朋友。我也从来不奢望和一心当官的人交朋友,他们不会和你说心里话!”
谢俊放说:“包括我吗?”
谷玎说:“当然包括!”
谢俊放伤心地摇摇头:“太绝对了!我,潘胖子,甚至杨老板,都和你不错!”
谷玎说:“不错是不错,但我时刻保持着距离。像杨老板这种人,他不会选择我做朋友的!”
谢俊放说:“杨老板前途无量!”
谷玎说:“未必。依我看,他太优秀了,一个过于优秀的人是不适合当官的,何况他锋芒太露!”
谢俊放说:“杨老板在北沙也不是没有朋友!”
谷玎明白,他说半截话的目的,就是掘一个陷阱让他跳,由他的嘴里说出凌玲和于海石来。他暗暗一笑,小心地从这个陷阱旁绕过去,就说:“看那些头头脑脑捐钱那么费劲,我心里头都堵得慌。我有一个巧妙的集资方法,不知道你们能不能通过。从明天起,杨老板,你,潘建,统统住到医院里装病,让那些马屁精自投罗网,三天之内,不收入十万块钱才怪!”
谢俊放哈哈大笑,说:“老谷,你的可爱和可怕之处都在于,你太真实了,如果含蓄一点儿,凭你的才能,干到省级是没问题的!”
谷玎说:“没办法,都是爹娘给的!”
谢俊放还要接话,谷玎那里就打起呼噜来了,很响很响,如同一辆超载汽车正在爬坡。
八
谷毛宁给家里留了一封信,藏在电视罩里,要到晚上爷爷开电视的时候才能发现。他走得很决绝,但来到大街上,一看到爷爷苍老的身影,心里又酸溜溜的。爷爷正给什么人磨刀,砂轮迸溅出缤纷的火星,有一些都挂在了灰白的胡子上,让他想到一个异域的神话。他想到爷爷有可能长寿,到时候他要把他接到南方去,让他见识见识亚热带风光,看一看孙子的事业,那也不失为一种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