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县春日的黄昏,橘红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桃花巷口。
沈澄心捧着一大束淡紫色丁香花,撩起裙摆稳稳身子,从摇摆不定的乌篷船上一跃,就跳到了河边的石路上,扯住埋着头走路的沈如意,欢快地笑道:“姐姐你告诉我呀,到底那个周应容是怎么答应的?你们昨晚发生什么了呀?”
沈如意挣脱开沈澄心的手,红着脸瞪一眼道:“不要胡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周公子他……”说到一半,想起昨晚被困在山洞里的尴尬情景,于是下半句话又吞了下去。
沈澄心长长的哦了一声,握着花束轻轻地砸了一下沈如意的手臂,清香的淡紫色花瓣扑簌簌地顺着棉布褶子群落下。“肯定有什么事情,还赖我胡说呢。姐姐要是臊得不敢说就算了,我只一句正经话,他打算何时来提亲呢?”
沈澄心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红扑扑的脸蛋像是成熟的樱桃,轻掐上一把就能浸出蜜汁来,也许是刚才下山时跑得急了,裙子上沾了十几个青色的苍刺头,连额前的刘海上也挂着两个,随着沈澄心的动作,小小椭圆形的苍刺头一下下荡秋千似的在沈澄心的额头前晃悠。
沈如意爱怜地轻抿起嘴角,伸手摘去沈澄心刘海上的苍刺头,动作间仔细算了算日子,正儿八经地道:“他家在会稽呢,这来来回回就要花去不少时间,更何况还要准备聘礼,最早也要半个月吧。”
沈澄心哎呀了一声,眼里满是揶揄,环顾一下周围穿着沾满湿泥的草鞋、耕种归来的几个老翁,神秘兮兮地附耳小声道:“连亲事都商量好了呢。”
沈如意被羞得没法,跺了一下脚,垂着脑袋,侧身绕过一个手拿细竹根悠闲地迈着八字步赶牛的老汉,往巷子里走去。
沈澄心心觉好玩,弯着腰咯咯的笑得更快活了,沿着弯弯扭扭猪肠子似的青石板小巷子,追着沈如意跑去,一双被磨平了底的木屐被她踩得吧嗒吧嗒一阵巨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苏夫人和苏老太君正从佛隐寺拜佛归来,乘着青布小轿经过,见这样的晴天还有人穿木屐,也撩开了帘子朝外瞧,却只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布裙子的背影,蹦跶着消失在巷子转角,跑过的小巷子里留下几个零星的花瓣。
苏夫人愣愣地望了会儿,轻叹口气,倘若当初生的是女儿也不错,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守着个没有希望的傻儿子。
苏老太君看看儿媳的脸色,便不悦道:“我知你心里做什么想法,只是我一个隔着一辈的老婆子都没失望,你一个做娘亲的如何就能灰心了呢。”
苏夫人缓缓地低眉垂目道:“儿媳并没有那样的想法,只是少朗久不见好转,不如……”
“住口!”苏老太君沉着脸色呵斥道,随即不再搭理儿媳,转头问身边的海棠丫鬟:“到了哪儿了?赶得回县城吗?”
海棠轻声道:“到水澄镇了,今晚是必然回不了绍兴县城的,只得委屈老夫人在客栈里住一晚了。”
苏老太君点点头,放下轿子窗帘,合着眼睛养精蓄锐。
苏家以为只要有钱,走到哪儿都不必担心衣食住行这些俗事。哪里料到,最近正是佛隐寺开佛光的日子,南方人本就信佛,水澄镇大大小小的客舍都住满了前来沐佛的善男信女。苏家人怀揣着大把的银子,偏寻不到一个下脚的住处。
已经寻了好几家客栈,如今是最后一家了,掌柜的虽爱钱,无奈确实已没了空房间。
苏老太君倒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使了海棠问掌柜的,附近可还有什么住处?掌柜的见来人问的和气,便笑答道:“客栈是没有了,不过老夫人如果不嫌弃,可以去普通人家问问,一般有空房子的人家都愿意临时租把来拜佛的人。”
掌柜的看看天色将晚,总不能一路人抬着轿子到处打听,索性好人做到底,又道:“也罢,我给你指个地方吧,在桃花巷子的尽头,有个靠在山脚下的三合院,你去那边问问吧,那地方比较偏僻,估计还空着。”
苏家人道了谢,一行人抬着两顶小轿子,一前一后沿着窄小细长的巷子行进,果然就找到个墙壁斑驳脱落的三合院。下人轻轻推了一下,竹木门就嘎吱一响,应声而开。
鹅卵石的小院子里,沈澄心吃力地半抱着一个晒笋干的扁竹篓,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扭头看了一会儿便明白过来,笑语道:“你们是来借宿的吧?碰巧我们还有空房间。”一边说着,一边将扁竹篓拿到屋檐下的两根长凳上放下,伸着脖子对烛光昏黄的耳房喊了一声,又出来招呼苏家进门。
苏家将两顶小轿子停在院子里,苏夫人扶着苏老太君进了堂屋坐下。沈何氏听到沈澄心的喊声,出来一瞧是这样富贵的阵仗,湿嗒嗒的手噼里啪啦往打满补丁的灰布围裙上一擦,去厨房拿个托盘端了两碗茶水出来。
苏老太君身边的海棠接过来,看着浑浊黑漆漆的茶水犯难,苏老太君笑意不减地接过,嘴唇轻抿了一下碗沿,却并未吃半口茶水,过了会儿将茶碗放在桌上,笑问:“我们是从佛隐寺拜佛归来回家的,哪里料到这里的客栈都满了。”
沈何氏双手在前交叉而握,讨好地笑笑,接口道:“老夫人不必说了,奴晓得怎么行事,东西厢房一直空着就是准备给客人住的。里头的床褥被子白日里刚晒过,都是极干净的。”
苏老太君微微地笑着点点头,有话没话的闲搭几句道:“刚才外头的是你的女儿?”
沈何氏舒心地笑起来,“是奴的女儿,图个吉利就叫称心如意。”
苏夫人挺了挺身子,尽量不去碰到漆黑的椅子靠背,随口道:“姐姐叫称心,妹妹叫如意?”
沈何氏尴尬地笑笑:“夫人说反了。”便不再言语。
沈澄心见娘亲在招待客人,自己便招了沈如意,两姐妹抱着一床半新的蓝底碎花棉被去东厢房里铺好了床。
沈如意自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铜锁片,从柜子里取了方折叠的手帕,打开手帕拿出支白蜡烛,打了火折子点上。屋里的灯光一下子由橘黄变为白色,顿时就显得亮堂不少。
“果然这白蜡烛是贵得有理,毕竟比油灯要好许多。”沈澄心一边感慨,一边拿起冒着黑烟的油灯,呼的一口吹灭了。
沈如意将蜡烛打横,在八步床的床头桌上滴了三四滴蜡烛油,轻轻地将蜡烛放在滚烫的烛油上,见蜡烛笔直地立住了,才放心地携了沈澄心的手道:“去问问他们还有什么需要,那些人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可别怠慢了。”
沈澄心踏出屋子,看见院子角落的一棵白玉兰开得正好,已是掌灯时分,昏暗的天色下看不清花瓣具体是盛开还是闭合,唯有一院落的花香顺着晚风若有似无地飘过。沈澄心想了一下,对沈如意道:“姐姐先进去吧,我去折几朵白玉兰放到厢房里去。”
沈如意恍然大悟,笑道:“还是你心思巧妙。”说着便进堂屋问候了几句,和沈何氏两人各自领了苏老太君和苏夫人去东西厢房。
因着佛隐寺连做了几天几夜的法事,苏夫人连熬了几夜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倒是苏老太君精神头甚好,横竖无事,于是让海棠扶着到院子里走走。两人一边闲扯几句家常,一边从极窄的抄手游廊处走过。
海棠因见着苏老太君连日里都皱着眉头,安慰道:“二少爷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人不必如此挂心。”
老太君轻轻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少朗眼见的年龄渐长,我们苏家如今却沦落得成了商贾,虽说是指腹为婚,上官家是必不肯将小姐嫁过来的。”
海棠正待开口再说,却听到东厢房的耳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橘色的灯光摇曳,屋内的人影倒影在发黄破旧的纸窗上,沈秀才稳稳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扬声道:“就是这么一回事,依我看不如早早将大囡和小囡一起出嫁了,过得几年,我也好去参加科举。再不济也当混个举人,才对得起祖上的名声。”
沈何氏蹲在洗脚木盆边,轻轻掬起一把水敷到沈秀才的脚背上,使力慢慢按捏,道:“那金泼皮是什么人?相公谁不信,怎的去信他?女儿家如何就能夺走了祖上的风水。相公还是不要与这样的人相与才好。”
沈秀才板起脸色,激动得右脚一跺、腾的站起身道:“难不成金小哥还说错了么!我沈家可是文曲星护佑的人家,怎的我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曾中举,可不就是叫两个女儿害的?”
沈秀才一跺脚,洗脚水哗啦一响溅湿了沈何氏胸前的衣服,沈何氏急急地站起身退后几步。沈秀才越想越觉得对,拍手道:“一定是这样,文曲星转而去庇护女儿了,所以大囡才能那么有才气。还是早早将女儿嫁了吧。”
“相公……”沈何氏欲言又止,一双湿手没地方放,垂在身边握紧又松开,洗脚水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沈秀才暗暗瞪上一眼,吹胡子瞪眼道:“我会不晓得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么!还不是因为我赚不了银子!所以你们娘仨就天天给我脸子看,要是我日进斗金,你们还会如此待我!”
沈何氏低垂着头不说话,沈秀才又做回到太师椅上,叹息道:“女儿家迟早都是要嫁的,你将女儿藏着掖着又有何用?难不成就能多长个把式,成了儿子?只有女儿嫁人了,我才能得祖先庇佑,才能中举啊。娘子你怎么就如此糊涂!”年久失修的太师椅,随着沈秀才的动作,嘎吱嘎吱地响动了几下。
沈何氏默然无语,重新蹲下身子,自木盆里捞出洗脚布拧干了,左手握住沈秀才伸出的右脚,右手拿着擦脚步细心地擦拭。她当然不会阻止女儿嫁人,她担心的是相公偏听偏信金泼皮的鬼话,将女儿嫁给那等下作的光棍。
沈何氏默默地将沈秀才的双脚都擦干了,再替沈秀才穿好鞋子。沈秀才心里气愤,但看到沈何氏忍气吞声的样子,又有点不忍,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布轻轻擦去沈何氏胸前的水迹。道:“早点歇息吧,别浪费了灯油。”
沈何氏接过布自己胡乱擦了几下,端了木盆嘎吱一声打开木板门,漆黑的地面便映射出一块长方形橘黄色的光亮。
海棠双手护着苏老太太侧身躲到阴暗处,沈何氏一盆洗脚水“扑”的一声泼在了院子里,随即将木盆往门边侧靠着,拿洗脚布擦干了手,望了一眼隐隐显出亮光的星空叹口气进了屋,哐当一声拴上了门闩。
海棠拿着帕子,小声而紧张地询问:“老夫人没被泼着吧?”
苏老太君摇摇头,轻拍两下海棠的手,“无事,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们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