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一直秘密行动,并且继续着他们一起随心所欲的三人游戏。可是他却深陷爱情和友情二选一的两难境地,任何一个他都不能舍弃。除却内疚和内心的谴责,他爱他的同伴,爱他们的课程:伊凡精于工艺和构图,雷米则恰恰相反,典型的犬儒主义者。他喜欢在晚上出城,开着车奔驰在那些长长的高速公路上。他感觉所有事物都在朝自己走来,而他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他也是那些风景中的一幕,消耗着生命,华美且残酷。
欧洲的展览毫无疑问是最棒的。那些作品历史都很悠久,亘古千年。在欧洲大陆上,作品中仍真实地记录着古老的代码。展会中的葡萄酒更好喝些,集会更能凸显文明。参观展览的时候,迪亚斯精心地刮刮胡子,小心翼翼地,以免在下巴上留下红色的斑点。他挑选了一件亚麻布的夹克和衬衣,而不是穿上随手从晾衣绳上扯下来的衣服。雷米展现出了她意大利和法国的血统,表现得相当优雅。迪亚斯很喜欢那位负责这次展览的中年女代理人。“你注意到了吗?”他评价说,“他们连灯开关的位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博物馆的仓库分隔间里,你发现没有廉价的包裹,没有打折的搬运工。他们专门请来了木匠,为每幅画制作木条箱,然后再给它们罩上套子,就像一块块洋芋躺在里面。
国家画廊的意大利展览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彼得生病了,雷米小题大做,当彼得神志不清时,她说他们不应该离开(尽管在昨天晚上,她仍然坚持让他在酒吧的浴缸里与她尽情地交融、放纵)。他吃了双剂量的阿司匹林,蜷缩在车子的后座上睡着了,他们仍在喋喋不休地争论着。当他们到达城里的时候,他的体温降下了一些。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留在了车里,车子停在索霍区某一条后巷里,因为出了很多汗,所以坐垫有点滑。一些孩子盯着他看,做出胜利的手势,并在夹肢窝下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走下车,在排水沟前小便,然后走向展会。
在侧门,经过和保安的一番争执,他才被放进去。在画廊里,迪亚斯正在和一个身穿三件套西装、理着黑色小平头的男人有礼貌地交谈着。雷米站在一旁,把目光投向一尊塑像。迪亚斯示意他过去,他觉得房间在晃动,抬了抬他那沉重的、该死的脚。“啊,”当彼得靠近那个平头男人的时候,他看了彼得一眼说,“这就是你那位很有名气的学生吧,他看上去有点,不,是非常的波西米亚风。”彼得这才意识到自己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子,衬衣也没有穿好。这个穿西装的人抓住他的胳膊肘,说:“跟我来,我有一些特殊的东西要给你看。伊凡告诉我你很崇拜他,还与这位大师一直保持通信。这边请,先生。”
他跟着这位代理人来到东侧的地下室,在经过那些保安的时候,他们还用充满怀疑和反感的眼神看着他。那个人脱了外套,让彼得帮忙拿着。他小心地卷起衣服袖子,从那一堆画作中拿出一个小型的画架,倚靠在墙上。他往后退了几步,“意大利的玻璃心,”他说,“请欣赏。”
开始时他并没有从这幅画中感受到什么,但是之后,却变得意义非凡。画卷上闪着蓝色和棕色的光芒,在这些玻璃瓶子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就像天鹅绒一般。画家的签名垂直地题在画作的右下角。彼得对着它坐下,一直盯着它看,直到他感觉头脑清醒了。当他转过身时,发现那个代理人已经走到仓库的另一边去检查登记表了。在地下室的门口,迪亚斯抓着雷米的肩膀,他晃了晃她,然后将她搂进怀里,但是她没有哭。伊凡看了看他,笑了一下,彼得觉得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这就是他,一个来自西北部的普通男孩。他们在旧金山结婚,到纽约有钱的岳父家过圣诞节,因为他们坚持要他俩回来,他的妻子调皮地溜进了他们的豪宅。她的父亲,是五金器具连锁公司的老板,他热情地和他握着手,可能是出于感激,他不像她以前的男朋友,至少他娶了她。她的母亲身体很单薄,皮肤呈珍珠色。他们以为他是苏格兰人,让他背诵彭斯的诗句。彼得很快就发现,和她的家人在一起,雷米的反常甚至有点邪恶。如果她觉得他们的处方药看上去很好的话,她就会偷走;当她妈妈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张心理学家的名片时,她竟扇了她妈妈一个耳光。他的哥哥死在了印度支那,他的骨灰放在一个红木的壁炉台上,雷米说他是幸运的。她很想去国外读书,但是她不符合条件。她想去巴黎工作,可最终只能待在利物浦。他很同情她,尽管他看得出她懂得如何博得男人的欢心,如果她表现出受委屈的样子,他们会出于本能去帮助她。
但那是诱惑。除了她苍白的长腿,扣子只扣到肚脐的衬衣,还有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对时尚的敏感度以及开放的思想,这些都让他神魂颠倒。他感觉很好,想象着成为她的救星。
她几乎是个天才,她的作品令人惊骇却又独一无二。她从牙医那里收集手术中拔下的牙齿,然后把它们都缝到泰迪熊上。她把鸡骨头和剪下的指甲刺进洋娃娃身上。迪亚斯曾说她是民间艺术复兴的先驱,这些是边缘艺术。但是她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她的父母也没有为她支付大学的学费,她仅仅是草草涉足,三分钟热情。彼得曾严肃地提醒过她:“你为什么这么不上进呢?你甚至比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优秀。你有思想,为什么不画点什么出来?不要再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她哼哼鼻子,点燃一根香烟,说:“对你来说很简单,彼得。你不会受到什么限制,也没有顽固的父母。记住,你真的很优秀。每一次我想画解剖图的时候,都因为那些血液而画不下去。”水烟袋底部的打火机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映着她闪烁着的黑亮的眼睛。她不再向别人展示她的作品,开始为其他有前途的艺术家做模特儿,她涂上男士的发油,不穿内裤,用化妆品把阴唇涂得绯红。
不是他厌倦了尝试,不是他厌倦了她性高潮时把脊柱高高地拱起。不是因为她把住所弄得一团糟,烟灰缸、注射器、行欢后的残液到处都是,也不是因为她荒唐的想法,认为清醒是最难忍受的状态。不是因为她呼喊:“小东西,小东西,给我的胳膊涂点消毒液吧。”喊着:“求你了,亲爱的,给我点冰块,让我凉快一点。关上灯,它在灼烧我的脸。”不是因为发现那些藏在冰箱角落的小包里的牛肉干,或是看到她不好好地清洗自己的身体,佝偻地蜷缩在床垫上,瘦削肮脏得像煤城的一座桥。其他吸食毒品的人,可能会把装满针头的手袋特意留在柜台上,好让他们有钱的老爸发现,可是雷米并不想接受任何资助性的治疗。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即便是鼻子像火山爆发似的流血;即便是流产,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怀孕了,如果不是在厕所里看到满地红色的鲜血;甚至是那次在厨房里,她拿着刀,他不得不抓住她,以免她割断自己的静脉,在里面寻找红眼的蝗虫。
他是一个有包容心、有责任感和偶尔会抗议的好丈夫。是的,总体上他做得不错。他回家并不是要和她说分手。他爱着她,不顾一切地爱着她,这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女孩,这个可怕的幽灵。他曾经温柔地托起她耷拉的脑袋,在她的耳边轻轻地低语;当她从他身边挣脱开,朝着卖天使粉的拉里大叫“嗨,长官,这里,有糖果给我吗”的时候,他大声地呵斥过她。为了她他什么都做过了,甚至曾经跪下来求她停下,可是他知道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得了她。一天,在纽约生活的第二个冬天,他知道他必须离开了。天太冷了,冷得可以把洗手间的尿壶冻上。她正裹着毛毯睡觉,也许并不是在睡觉,只是失去了意识。他怀念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怀念画布上的颜料散发出的宁静气味。他走进了暴风雪之中,一路顶着风雪走向画廊,没穿外套。在那幅价值连城的作品前整整坐了一小时,《静物》
(1964),这是这个系列中最后一幅作品。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力气看着这样的她了。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可能是个很精彩的故事。那些记者、评论家、美艳却具有毁灭性的妻子、事故和平和的标记。他不能告诉他们那些故事中的巧合,也不能跟他们谈及生活的意义和命运。他本可以承认一切,讲述每次亲密的细节,诉说他浮夸放纵的心,他们甚至会相信他想要改变当时的生活。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莉蒂亚,甚至当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在他很生气的时候,或是在忏悔的时候,他都没有说出来。故事的真相并没有那么壮观。他只是收拾了行李,借了点钱,坐上了回家的飞机。从波士顿起飞,途径甘德,香农,最后到达伦敦。他搭便车去了北方,回了家,而把她留在了有毒的旋涡之中,把她留给了残余的记忆。三个月之后,她去世了。
曾经的痛苦——这就是现在的感受,和那些已经经历过的痛苦是多么的相似。生活在继续,痛苦也伴其左右。他能拖着一条残腿生活,也可以忍受没有腿的生活——如果那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他想活下去,他想回家。抬起头,峡谷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金雀花、荒野草原、山梨花,还有蓝黄色山峰的峰顶,但在他的面前出现的是一片漆黑的峡谷。如果他想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一定得做些事情。可是除了说“情况就是这样”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深深吸了口气,尽最大可能弯下腰。疼痛立即发作,模糊了他的视线,直到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他才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岩石。他开始在石缝间艰难地摸索,伤口承受着来自全身的压力。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摸到了靴子上的皮革,那只靴子还夹在大圆石之间的窄缝里。他的靴子比里面的脚要大很多。阳光渐渐明晰起来。腿部的疼痛直冲到大脑,几乎要把他击倒。他疯狂地抓起鞋带,使劲地把鞋带往上拉,直到不能再动。他起身,手掌垂在身体的两边,拱起肩膀,低着头,大声地哭喊。他叫着、嚷着,声音已经破碎,里面有感激、有无助还有信念。对不起,彼得,对不起。前面有一个世界,还未被选择,在你得到快乐以前,还有很多的痛苦要承受。加油,试一试!
他再次弯下腰,朝着峡谷大喊,声音回到了他的耳中。
“浑蛋!”“浑蛋!”他再一次够到了鞋带。他握住鞋带上的结扣,稍微松了松。又一次,他起身,痛苦地吼叫,再一次弯腰,他反复试了五次,每一次尝试都是在挑战他的极限。痛苦地喊叫,擦干眼中的泪水,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他解开双层的结扣,把鞋带从金属孔中抽了出来,松了松鞋的舌头。
有时候当他回到家后,会在小屋的门口停顿一下,他担心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想象着地板掉下去了,什么东西都没了,也没有人在屋里,而他也不是他认为的自己了。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他不得不告诉自己,莉蒂亚会坐在壁炉旁的蓝色扶手椅上,炉火烧得很旺,她的头发散开着或者在脖子后面梳成一个圆形的发髻。椅子旁边放着一个绣花的布包,每年她都会把收集来的野李子和接骨木果放在里面。在双胞胎很小的时候,她曾经把他们放在这个包里。他只能相信,她在那儿等着他。
他用双手抓住他的腿,使劲向外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