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妮特从墓园回到家时,全家人正沉浸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当中。马塞洛叔叔刚弄到一台电视机,是从电器店老板手里以半价买来的。这位老板是温室大棚边上那片橄榄林的主人,他俩经常搬个折叠椅,坐在办公室外面玩扑克牌。“这都是因为玩扑克牌我赢了他,”马塞洛叔叔满脸自豪地说,“不然他可得从柜台里掏钱给我了。”全家人恭敬地站在这台机器面前,把它团团围住,就连托马索也没落下,他正患着风热感冒,又打喷嚏又咳嗽,嘴唇也裂开了皮。
安妮特的妈妈轻轻地责备:“我真想知道,从你这个便宜货里我们能得到些什么?”“就算是一些混合肥料,都是有益无害的。”马塞洛叔叔答道,“可是,罗萨,这都不重要啦。这次,我可是大赢家。我们已经是全国百分之四十九的文明人中的一员啦!”说着,他把手扶在罗萨的腰间,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又把她放回原地。“太棒了!我终于可以穿着拖鞋在家里看新闻了,再也不用像个农民似的去酒吧看新闻了,耳朵里满是人们嘈杂的声音。”妈妈摇着头说:“马塞洛,你为什么不买个冰箱或是新的扎努西洗衣机呢?”
安妮特想拉过马塞洛叔叔的手,紧紧地握住。她是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走回家的。现在,她迫切想用自己的手握住叔叔那沾满泥土但强壮有力的双手,或是妈妈的手、毛里的手。她想要描述她在墓园时恐怖的感受,那种从台阶上走下来,以及走在路上忐忑不安的感受,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偷偷爬到她的身体里面。她整个心脏都紧紧地蜷缩在一起,不停地颤抖。她想告诉他们,一个影子在接近她,跟随着她。即使她迅速地转过镇子的一个个街角,她还是甩不掉它。它好像爬进了她的身体,在里面埋下了什么东西,就像昆虫产卵一样。她想找人去窗口,看看院角是不是有一个黑影。猛一看,这个人穿着讲究,甚至可以装殓基督的遗体;可是仔细一看,他却长着锋利的颧骨和一张像狗一样凶狠的大嘴,暴躁地向远处奔去。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叔叔兴奋地谈论着如何买到这台电视机,而全家人也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它。“罗萨,这对我们都有好处。我们可以一起看智力竞赛节目,托马索也可以在睡前看《旋转木马》。幸运的是,教皇还会让我们看到西海岸的样子。毛里,就把它放在角落吧,把桌子从墙边挪开。”
安妮特偷偷溜到妈妈身边,想要寻找到妈妈的手。但是,此时妈妈正为电视和家具摆设的问题头疼着呢,不耐烦地挣脱了她的手。“毛里,当心,你要撞到东西了!”毛里吃力地说:“这家伙有一吨重,是水泥做的吧!”安妮特站在托马索旁边,他裹着毛毯,上面散发着一股樟脑的味道。他把头靠在安妮特的手臂上,她吻了吻他的头。
刚把电视机摆好,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把开关打开。马塞洛叔叔忙着鼓捣这台机器,调整频道和天线,伴随着一股电流的经过,大家终于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尖叫声和海浪的拍击声。“啊”大家一齐赞叹。马塞洛叔叔拍着双手说:“太平洋——看,他们在冲浪!”毛里弹着指头唱起了美国歌曲。
“好,现在我们该定一些规矩了,”妈妈说,“关于每天看多久,什么时候看,该看些什么。”男孩们发出一阵抱怨,安妮特听到托马索在吐舌头。“好,我认为我们每天最多能看二十分钟。”妈妈说得很严肃,但能听出一丝喜悦。马塞洛叔叔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到时候咱们倒是瞧瞧,到底谁是我们当中的独裁者?”托马索扔下毛毯,安妮特听到一阵扭打和“咯咯”的笑声。“娜塔,我正骑着毛里呢,”托马索喊着,“我在冲浪!”
安妮特知道,现在,他们都帮不了她。他们不会相信,贝斯提亚在摸她。如果她告诉他们有人侵犯了她,他们会问是谁干的,他叫什么名字。她没有证据,皮肤上没有瘀痕,裙子上也没有罪恶的污迹,胸上也没有伤痕,而如果真的有这些痕迹她一回家就会被发现,而且他们会帮助她清理这些痕迹的。可是她不能告诉他们,也不能请求原谅。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背负着这种不洁。
全家人都坐在椅子上,电视机不停地讲话,发出嗡嗡声,像位老姑妈一样喋喋不休。安妮特伸手去摸桌子,试图记住它的新位置。然后,她坐到了电视机旁,把手放在这位喋喋不休的新客人的外壳上。这是个箱子,比收音机大,比烤炉小。屏幕向外鼓,像个硬泡泡。当她摸过玻璃屏幕的时候,一阵静电在她手上“啪啪”作响,好像不小心侵犯了一个蜂箱,她用手掌感觉到这个硬壳是温暖的。“安妮特,别弄脏了屏幕,”妈妈喊道,“我可不想天天擦上面的手印。”
关于太平洋的节目播完后,马塞洛叔叔让安妮特坐在他腿上,给她解释电视机的构造、工作机制和内容,细致地讲解着,就像在描述显微镜下的花朵纤维。她歪歪扭扭地坐在叔叔膝盖上,现在她长大了,不能像过去那样轻松地保持平衡了。“这就是社会革命带给我们的,”叔叔轻声笑着说,“大众传媒,梵蒂冈审查制度,周末的足球和时尚节目,但这些都不是真实的!”
“马塞洛叔叔,”安妮特说,“您觉不觉得,其实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是台电视机呢?透过它,其他人知道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做些什么?我们怎么才能知道外部的世界是真实的?”
“啊,我的小乖乖,”叔叔捏了捏她的腰说道,“我觉得你是我们中最有智慧的一个。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哲学问题——我们应该问问康德。也许他会说,一切都是假的,除非”
坐在墙角扶椅上的妈妈也插进来:“够啦,马塞洛,快告诉她答案吧。上帝就是外部世界,他能看到我们所做的一切,上帝时时刻刻都在看着我们,这就是世上唯一的现实和真理。”马塞洛叔叔伸开腿,轻轻地把安妮特放在地上。他的裤子有种霉味,那是蔬菜根和坚果壳的味道。
从下午到晚上,电视机一直开着,它自己播放着节目,自顾自地谈论着、闪现着,各种思想在这里碰撞。它既没有飘散出幽香,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它发出的噪声恍若隔世,完全只属于自己。全家人都钉坐在那里,好像被它下了魔咒。
他们都端着晚饭坐在屋里吃了起来,而不是一家人围着桌子在院子里吃晚餐。“仅限于今晚,只是图个新鲜。”妈妈说。他们的谈话全部都围绕着这台电视机,他们谈论着电视里的内容,它就像是家里一个德高望重的亲戚,在客厅里主持着家庭会议,每个人都对她的嘱咐深信不疑。不,它更像一个政治家,像个市长。安妮特觉得很奇怪,它到底有什么能耐,它能否辨得清它展示给大家看的玫瑰的香气,能否品尝出它在广告中宣传的豆子的味道。有时,电视机里漏出高频的电压,如此高而强烈,好像是神圣的天光,可是让人很不舒服。安妮特感到耳膜受到强烈的震动,不得不起身离开客厅。她听到妈妈担心地问:“马塞洛,画面是不是跳动得太厉害了?是不是该重新调试一下?调整一下吧,不然我们都要变成斜眼了。”
晚上大家都去准备睡觉的时候,妈妈用她心爱的绣花棉布罩住了电视机,就像罩住一个古老的衣橱或是来自中国的瓷花瓶,好像全家人都要去海边度假,会离开很久一样。
不一会儿,安妮特被奇怪的声音吵醒。一瞬间,她感了到莫名的恐惧。很快恐惧便消失了,她的心情又恢复了平静。她听到了喃喃自语的声音,还听到脚步声。好像有人在厨房,可能是在倒水喝,还说着梦话。要是她那个小弟弟被噩梦惊醒,让他着急恐慌的话,一定要有人为他掖好被子,轻轻安慰他重新入睡。她坐起身来,伸手去寻找门把手,把门开了个小缝儿。在不远处,她听到两个声音正在认真而轻声地讨论着——确切地说不是讨论,而是交谈。那是些轻柔的低语,好像是一些提问和回答,而这些语言她根本听不懂,“哪——哦——呃——”
她回到床上,找了个披肩将自己裹上,走到大厅停下来。
声音变小了,但仍然可以听到些许,一个声音浑厚,一个声音轻柔。偶尔她也能辨别出几个短语:“等等想要哦好美呀”她怀疑,是不是有人忘记关电视了。可能是开关按得不够紧,也可能是需要拔掉电源。拍打声还有嗖嗖的摩擦声不时地传进她的耳朵,还有哼哼呀呀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享用美食时发出的赞叹声。然后是一句脏话,那是毛里和其他男人在猪肉货车上才会使用的。有个声音大喊:“不!”
安妮特打开客厅的门,马塞洛叔叔在里边问道:“嘿,谁呀?”
“我,娜塔,电视还开着吗?”她听到地板上有脚步声,叔叔好像站起来了。
“是啊,开着呢,可现在关了。好啦,快回去睡吧。”他声音有些沙哑,好像是感染上了托马索的感冒,“晚安!”
“晚安!”就在安妮特回去睡觉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一声微弱的哀嚎,但她也不确定。那声音就像是一个夜的精灵,在小镇屋顶上飞来飞去,呼唤着它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