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知道特莉萨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直到昨天发现她在西红柿旁边哭泣。她用手绢紧紧捂住嘴,哭得如此伤心,就像父母看到自己孩子站在面前,拎着行李,发誓说要进修道院一样难过。她在为我哭泣,今天早上我收到了医院寄过来的信。但我也不清楚特莉萨到底仅仅是因为信里的消息而哭泣,还是在为她自己的事情而悲伤,或许她想念自己的父亲了。
不管怎样,我们一直都在等这封信,而最终还是确诊为癌症。我并不吃惊,因为我们都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但特莉萨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还不习惯对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事情逆来顺受。我努力试着继续画画,想在冬天到来之前完成我的新作。桌上的静物摆放得恰到好处,测量结果也很精准,画布也准备完毕,只剩画架没装好,于是我转身离开了。我确实有些拖拉,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病情也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而我原本以为我并不在乎。
她在花园中哭泣的声音是那么的不同寻常,以至于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鸟儿在扞卫巢穴抵抗入侵者时发出的声音。但她还是走出了屋子悲伤去了,尽力做到小心谨慎。因为意识到生活的荒谬,我的同情心中又总是夹杂着怒气。特莉萨可能会在工作中找到些安慰,但是我又害怕自己还并不是很了解她,也许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想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孤独的人,低估了我过的生活和我从生活中得到的快乐?当然,我不能简单地要求她不要这么想。一个哭泣中的女人,是不想被人反对的,她只想知道她的悲伤在恰当的时候准确地表达出来了。我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
今年西班牙,有二十人在斗牛节中被踩死;在阿根廷,企鹅在冰下游泳而不是去繁衍后代;地球的另一端正爆发着战争,而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对她说:“过来,我亲爱的特莉萨,让我们忘了这些琐事,穿上衣服去城里看看鸟舍吧。我们会像意大利城里人一样,去坐火车。今天,我感觉还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握住她的手,她看起来也很快恢复了。我第一次发现,由于长期的工作,她的手已经那么粗糙了。
我们在玻璃圆顶的鸟舍里待了一个小时,欣赏鸟儿们漂亮的羽毛。我们步行去了暖房,感到了一丝轻松。我们为喜欢的小鸟起名字,就像在陌生的土地上,做编目标本工作。我们明白勇敢的人要比胆怯的人更喜欢在铁路上闲逛,孩子们也总想试着收集孔雀尾巴上美丽的羽毛。
我告诉特莉萨,她是个很棒的颜色搭配家,我会留意那些被她布置整理过的地方,它们的颜色很和谐、互补,我很感谢她这些年来所做的工作。她又哭了,听起来又像小鸟一样,安慰也无济于事,我真希望那只异国的大鹦鹉能飞下来让她好受一些。我们去了教堂,她点燃一根蜡烛,因为楼梯上排队的人太多,所以我们没有下去看那壁画和圣袍。我们买了几支刻着金字的铅笔,送给她的侄子侄女,而他们似乎已有几百根了。
回到塞拉彼得鲁齐已经是傍晚了,她做了些腌菜,我们围着桌子坐下吃饭,就像在饭店用餐一样。我心不在焉地给她读了乌戈·弗洛斯戈的作品,心里想,这对她来说太难懂了,担心她会再一次崩溃。我们俩就这样坐着,直到暮色降临。今天她没有按照以前的习惯,推着自行车下山回家,而是骑着她的车走了,我能听到她骑车时车轮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从没有意识到她对这里工作的留恋,也没有意识到,她对每天都要照顾的这个倔老头儿是那么的喜欢。
今天她又像往常一样了——在厨房、房间里叮叮当当地干活。她劝我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又吵了一架。我没什么胃口,昨天的远足把我累坏了。我想拿起笔画画,但心里乱乱的。我只想看着窗外的景色,我如此挚爱的景色。一只红隼在土坡的上空盘旋,吓坏了老鼠和云雀。乌鸦在旁嘲笑它,从空中急飞下来,像是要猛扑猎物。它们突然坠落,好似中了枪,紧接着又恢复了平衡。它们像是马戏团里的鸟儿,被训练做高空秋千的动作,没有保持好平衡,从钢丝上摔了下来。
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在非洲最高峰的峰顶,人们发现了一具大象骨架,它躺在地上的角度真是奇怪,像是要找出一条通向冰川的路,大概只有上帝知道它此行的原因吧。它走得是那么慢,是有自己非同寻常的秘密亦或是已预料到自己的命运。据说大象有一种预知死亡的本领,然后就去选择安息之地。在东方,人们相信灵魂是以骆驼行进的速度在漫游的。也许移居和冥思都和这个差不多,或许停滞不动也是一种启发。
窗外,红隼栖息在那棵烧焦了的橄榄树枝上,一动不动,它能辨别出岩石中粪化石和田鼠湿褐色眼中光亮的细微差别。它头和翅膀的形状就像女帽商人用的模特,后来被人借用来讨论形而上学。红隼真是达到了静态美的极致了。
我并不在意那些小细节带来的预兆,但是那些死苍蝇带来的烦扰还是充斥着整个房间。到处都是四脚朝天的苍蝇,靠那对干瘪的翅膀保持平衡,好像要从地板上飞起来一样,保持着死去的样子,和生前一样,它们很擅长这种本领。我总是喜欢半开着百叶窗,就算天冷也如此,所以房子里总是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小访客。蝎子经常出现在台阶上,但奇怪的是,特莉萨要更怕蜥蜴一些。蝗虫从窝里出来,又飞走了。那些可爱的小萤火虫,再也不在晚上来点亮我的花园了,只剩些飞蛾,绕着灯扑腾地飞着,在玻璃的光影里,它们低语着,似乎诉说着我们的史前故事,讨论着还没有火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在很小的时候,我有一个装土的罐子,土层很密实地叠加在一起,蛆虫和甲虫相处得很好。我喜欢看蚂蚁排成队,在里面爬啊爬。在这个小公寓里,住户们经常协力调查掉进来的东西——枚罗马硬币、硫黄、面团。瓶子里的小家伙们,都以自己的速度爬出来看看这些掉进来的东西,然后又爬回自己的领地。
看着窗外的群山,它们是如此的亲切。它们在地平线上铺展开,很难描绘出它们的模样,也没法改变它们上方天空的轮廓,就像一幅未完成的画。一想到要与它们分开,我就忍不住悲伤,尽管现在很开心它们与我相伴。如何,才能让我表达出对眼前一切的留恋?我惊讶于自己竟如此感伤,我早已告诉它们不要再出现了。
明天,安东尼奥就要来了。他一定又会大惊小怪,想要整理出一些头绪,再看看我还未完成的画。我告诉他把财产转移的官方文件带来,这是个复杂的过程,要谈谈关于建立博物馆和捐助的事宜,这些都是我不得不考虑的。弗洛里奥也会带着呼吸罩和氧气瓶过来,救护车真的很难开上山,我真不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这个房子明天又会很拥挤吧,他们坐在我的椅子上,喋喋不休地争吵,而且还会妨碍到特莉萨。我们需要分开来,静静地待上一会儿。塞拉彼得鲁齐再也不是安静的隐居之所了。
我经常告诉那些穿着城里服装在这里坐立不安的来访者,不要在意火车时刻表。我邀请他们留下来度过这段惬意的时光,在户外喝杯酒放松一下。我告诉他们,把你的手从另一只手腕上拿开,你的血压很正常,没有生命的危险。听听那些更美好的节奏,牛儿吃草的声音,还有翅膀迎风舞动的声音。你能听到大地移动和花朵绽放时的声音吗?我和他们说你们住的地方也会有这种节奏,大自然的美存在于任何角落,也许建筑之间的排水沟和电缆都像听诊器一样,如果你去听,你就能听到城市的心跳声。
访客们都很迁就我,他们也都倾心于我的这份复古情怀和对这片土地的深深眷恋。之后,他们在回程的途中,也许会跪下来倾听泥土里的声音,也许会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镇子里车水马龙的声音,或者是其他更深沉的旋律。他们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继续向前走。如果看起来像是迷失了方向,我告诉他们,那就相信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