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在丹尼的公寓见过她一次,那时她正坐在沙发上,有点微醉地抽着烟,她的嘴离开烟嘴后总是吐出阵阵烟圈。她长得很美,眼睛很大,称得上金发碧眼。“哇塞,你们两个看起来实在是太像了,”她说,“像见到幽灵一样。”然后她咯咯地笑着说:“我从没有和一个女人谈过恋爱哦。”现在,她正透过一绺绺米黄色的头发看着你,一边轻轻地抽泣,一定又是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太多他的影子。你们的脸形和说话的口气都太像了,都有着略方的下巴,优雅的眉。以前天冷的时候,你们两个的下颚线以上都会泛起红色,现在也是这样。
特丽想知道她是否能拿走一张他们两个的照片留作纪念,她知道一个装衣服的抽屉里面有一张,这听起来有点唐突。
你没有告诉她你已经在一堆胡乱堆放的T恤中找到了那张照片——你看到他们两个赤裸着站在湖泊区的河前面。你认识那个地方,你童年的每一个夏天都和丹尼在那里游泳。那条河中,金色的鱼嘴在黑色的河水中吹起泡泡,你趴在河岸上给它们喂面包。芦苇在浅水里长出长长的胡子,你和他穿着凉鞋在芦苇丛中跋涉。当你们走出水塘之后,你们的腿上都会挂满绿色的小虫。你们曾尽可能慢地为对方拿掉虫子,看谁能在这种小东西的瘙痒下坚持的时间更长。就是在这里,虽然只有十一岁,但你们已经发现了你们之间是怎样的不同。你们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那里,描述自己的感觉,比如中国翻花绳、泄了气的气球。
那张照片里面,他们因为游泳而浑身湿透,肩膀被太阳晒成粉红色。她的乳头呈栗色,他的下面如柔荑花一般。你把照片朝下放回去了,因其色情的画面感觉很尴尬。你很好奇这张相片是别人帮他们照的,还是他们通过设定时间自己照的。
特丽走的时候拥抱了你,并对你说,丹尼把她从混乱中拯救出来,使她远离那个曾经让她受伤很深的男人。她说他对于她而言是挚爱的人,是他让她感受到了美好和自由。此外,据她所知他对于希瑟也是挚爱的人。
这就对了,丹尼从没有追求过一夫一妻制,他从不作出选择。“我不能墨守成规,”他曾经这样说,“一切都很好啊,我又在美酒面前不能自制。”他很早之前就对她们说过他的爱是需要分享的日用品,他也只与不介意这样的人谈恋爱——自由主义者、嬉皮士、社交聚会常客,还有那种先你情我愿地做爱再发展感情的女孩。你也能从中找到一些慰藉:他拒绝优先权,不可战胜。有时你充满负罪感,这源于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源于这么多年来你拥有的不公平的优势——继你之后,她们中没有人能有这样的地位。确实,她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美中不足之处。每次他说类似“苏西,她是个可人儿,只是不是我要的类型,她不能完全了解我的想法”的话时你都明白。
最终没有任何的伤害,他考虑得很周全,坦诚地和她们谈这个问题,在不在床上都会说再见,让她们随意待上一两天。
他随时都可以联系得到,是一个百分之五十可靠的朋友,一个偶尔在付房租时会帮忙补贴的人。丹尼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会讲笑话、爱喝酒、很贴心、很敏感的未婚男人,貌似浅薄却很有深度的男人。
你们的父母已经习惯了看见一个又一个傻呆呆的漂亮女朋友。他们渐渐擅长马上热情地欢迎她们,擅长记住在超市或是银行偶遇的女孩的名字。他们很和蔼。你好,雪莉。你好,卡罗琳、凯特、黛拉、帕梅拉、阿曼达、克莱尔、艾利森、吉莉安、瑞秋、弗雷娜、菲奥娜、洛伦、罗茜、莎伦。
你在公寓里等特丽离开,打开那张纸。他的字和以前一样烂,让他给人的印象变坏了。同时还有那愚蠢的预测:那立在沥青一般黑的水中、三十英尺高的墓碑。信中内容不多,只有三行。你想象的是一页纸上一大堆拖沓冗长的废话,因为通常情况下丹尼很难很快找到他想说的重点。丹尼从没成熟过,你认为他一直都很孩子气,做事欠考虑,因此你一直都需要解释他那些想入非非的想法或是和他打趣。丹尼总是不能很好地理解真实的世界,他总是觉得事物都是可以被撞在一起、被牵引、被交织、漂浮或流逝,然而事实很明显,任何一个傻瓜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比如说,像十四岁那年,他在斯基多玩滑翔降落伞时,把一块旧帆船布系在自己的腰带上。后来在当地的医疗所里,他的腿上有两处骨折需要固定。
再比如说去年,他带着油桶做的快艇“肮脏的桑切斯”参加了伊甸园划桨比赛。你和内森在岸边跟着他走,像为驾驶爱斯基摩皮艇的驾驶员一样为他加油,看他顺流而下。你们一直看着他慢慢地滑行,各种各样的充气玩具在铺板下面膨胀并突了出来。“她要加速了,”他十分肯定地笑着告诉你,咧着嘴,“她只需要走到这股溪流的前面。”他穿着拖鞋,夏威夷衫,手臂上还戴着救生气囊。他早就准备了四听啤酒拴在甲板上放进了水里,现在他把它们从水里拉上来打开了一听。当筏子搁浅,在急流中骤停的时候,丹尼已跃进水中,衣服完全湿透,他正尽力让生了锈的船体恢复航行。你的弟弟举起大拇指时,其他的支持者们大笑欢呼。到距离终点两百码时船体出现了严重的倾斜,人们对着丹尼大喊,要他弃船。最后内森出面了,他很英勇地从沙石绝壁跳入水中,帮助你弟弟把正在下沉的“桑切斯”拉到水湾,然后在那里匆忙地把她拆了。接着他们两个扶着一个拖拉机轮胎游向终点。再后来,丹尼抓住了你,他把你拉出来,扔进水里,就像十一岁那年一样。
你很爱他这一点:他的怪异,他的愚蠢,还有他可爱又高深的见解。他是个孩子,头脑中满是可爱又荒谬的想法,甚至到他三十五岁的时候还是这样。他不明白命运,而你非常急切地想让他成功:制造他的机器,急速漂流,飞翔。哪怕一次也好。在丹尼身上你可以看到你们那常犯错误的老爸——个具有典型凯迪克家族冒险基因的子孙。特丽把遗嘱交给你时,这跟你预想的几乎一样。难解的引语和嬉皮士音乐介绍,对家酿威士忌的渴望。
不要把我埋在地下,我想让苏西点起很旺的篝火,把我丢在上面。
你读了遗嘱,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他最终想要的是你。在那个时刻,能够想起他是谁、你又是谁,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你们是一起出生的伙伴,生物学上的重合。没有其他人能比你与他更亲近,反之亦然。
你坐在他公寓的地板上,现在房子空空的,有些霉味。你折好后又打开了那纸,再读了一遍。你想起了迪克逊医生,还有他水族馆里的昆虫,那些虫子的身体都在爬行过程中被粘液裹住。“苏西,说我愿意,说我愿意。”你还记得,当你是个孩子的时候,你是怎么渐渐对丹尼在隔壁做什么失去感知的——拉下他的袜子,看蜘蛛逃跑,挖他的鼻孔。你换回原来的频道,开始用另一频段广播,那广播声音非常清晰,没有静电干扰且只有一种。“我,我,我”,你重复道,“我,我,我”。
你想起了丹尼那次离家出走,那是在诊所六个月的治疗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下午他溜出家门,跑去了荒野,藏在一棵荆棘树下。他很不安,因为你再也不跟他玩头脑对话了,他以为你生他的气了。发现他不见的时候,你和父母一起出去找他。你大叫他的名字,竭力去想他可能在哪——你竭力去感知他可能在哪——广袤的棕色荒原上,你从未感觉到如此寂寞,如此难过。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你们的父亲发现了他。
他蜷缩在黑刺下,手臂划破了,正在流血,睡得很熟。拖他出来的时候他醒了,抓住你的手,原谅了你。
偶尔会有提示,某种残余。如果你想一些有趣的事情,他会大声笑出来,然后说如果你也想的话,他午饭想吃金枪鱼蛋黄酱。你月经初潮那天他似乎觉察到了,如果不是子宫的疼痛,那就是某种全身的不适,因为你们一起上下一节课时他给了你一片阿司匹林,那出自他笔筒中用来装药的粉笔盒。
你们依然是姐弟,依然是凯迪克家族的双胞胎,但是你意识到你们走了不同的路。在学校里,你遵守校规,努力学习,丹尼却无所事事,只想到当地的鬼屋去玩,走遍田地和沼泽寻找蘑菇,追求刺激与速度。他组织了一支刺耳的乐队,绕着罗马的路骑车。基础教育结束后,他丝毫没有要成为业余艺术家的迹象。他是一个平凡的工匠——他自己这样说——个朴素的老铁匠。“我是没有胡子的罗斯金,缺少美术展馆的库尔贝。”他不是彼得,不是苏西,他为你和父亲高兴,为你们受到的喝彩和关注而骄傲,也为你母亲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面包、剪贴簿,还有她为他剪的头发。他很谦卑,也发自内心地快乐。
你那个笨笨的、深情的弟弟,那个在母亲子宫右边的孩子,那个已经被标记为消失的孩子。英年早逝啊,他们在葬礼上说。“可怜的丹尼,”人们说,“为什么一定是他走呢?生活太残酷了,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丹尼得到了庇佑,他被仁慈的上帝用手触碰过。他曾活在梦里,抓紧每一天。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的弟弟摆脱了现代世界的孤立与渣滓,上帝的轻抚给他的性情注入了快乐。他没有对金钱或新东西的渴望,不会悲叹世界糟糕的现状和人类的堕落。相反,他追踪流星雨,举办裸泳派对,读沃尔特·惠特曼的作品。他与学校的老朋友分享的东西不仅是薯条和洗衣店,甚至还有公寓。他拿着很少的薪水工作,攒钱去希腊和格拉斯顿伯里,帮助不同种族的人。他总是会回来的。“我在这很好,苏西,”每次你说帮他在城市安顿下来的时候他都这样说,“这就是家,我喜欢这里。”丹尼的公寓里没有多少东西,钱包里也不富裕,但是近五百人参加了他的葬礼,从卡莱尔、鲍内斯和苏格兰而来,从赫克瑟姆和伦敦而来,为他送行。
不,丹尼的死不是他的不幸,而是世界的不幸。
不要把我埋在地下,我想让苏西点起很旺的篝火,把我丢在上面。
你把纸条放进口袋里,拿起箱子放进汽车,锁上公寓门,把钥匙还给楼下商店里面无表情的房东太太。她和你说了些有关这个房客的事情。你没听,也不在乎。你在想那一次的万圣节,那个时侯你们才十几岁,你在燃烧着的金雀花丛中疯跑,黑暗中在整片大地上到处都跳动着你点燃金雀花后的火焰。丹尼向你喊再点一堆,你拿着打火机靠近绿色的枝条,听到点燃后草丛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然后你跳过火焰,从一边的黑暗跃到另一边的黑暗。当你疯跑和跳火堆的时候丹尼会很害怕,也总是笑声不断。他会等在另一边抓住你。
你开车出了镇子,开上军用道路,去你父母的小屋。当你开车进入群山时,你有一种奇怪的幻想,幻想在准备火葬他的柴堆,就像他要求你的一样。你想象着将他的遗体放到山楂木堆上,你坐在他旁边直到太阳下山,然后你点起火。风会将火吹得更旺,直到通红的余烬热到丝毫不留下毛发、骨骼、牙齿甚至他腿上钢钉的痕迹。他的精魂将遍布整个山谷。火烧尽时,骨灰随风飘去,烧成黑色的石床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你一边这样想象着一边开车回家,这多少给了你一点慰藉,也是这么多天以来,你第一次觉得:他,离你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