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从英国寄过来的那些天我心情非常好,更容易被屋里的东西打动。安东尼奥转交给我好多信,我本应该尽职尽责地回信,但是一直没有回信地址。彼得只是一个暂时的代理人而已啊!我开始明白这些信仅仅是礼物,应该心怀感激好好欣赏它们。现在彼得正在读爱尔兰作品《尤利西斯》,他读了好几次但也只是读到前二十页。他说,一些语言上的问题是最大的障碍,但最后一次读的时候,这部作品却给了他极大的启示!作品就像是一道门,或是一种渠道一样传达了他的思想。没有任何翻译和解释,它却能给人一个用串联式思维思考的机会,就像是在船的甲板上骑自行车。彼得认为这正是乔伊斯的意图所在。他在信中写道,喜欢那种直到故事最后才恍然大悟的感觉,因为他想要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启迪自己的思想。
多么有趣的哲学!我应该要好好斟酌一下我要给出怎样的建议。我那年轻的朋友脑子里的想法可能太草率了,他的创造力总是那么的不成熟,就像是新生成的肌肉组织。他不停地磨炼自己的思想,他还是离真理有一定的差距吗?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微风正穿过敞开的厨房门,然后又把画室的门吹开了。
对于彼得来说,生活似乎是尽了努力就理所当然能得到回报,社会中也充满了合作和机遇。他一直在追求满意的成果并且坚信它的存在。作为一名年轻人,这种品质实在是难能可贵。他对待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如此慷慨大方,读完了他的信之后,我就能忘记胸中的憋闷和嘴中发霉的味道,也能忘记医生过来时对我病情严重的估测,忘记我和医生的预约。我发现自己正在把平常的东西转换成一种快乐,比如我闻到了花园里迷迭香的芳香,品尝到了烘烤在面包上的迷迭香的味道。我想象着本尼西奥又躺在了脚边而我是那样的心满意足。
彼得说想从朋友那里借来一部照相机把他挂在墙上的油画都拍下来,这样就能弥补画像上的不足,然后他再把它们都送给我,但是等拍完照片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他已经不再为管弦乐队做清洁工作了,现在在一间酒吧里打工。
这使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那时的我除了贫穷和饥饿一无所有,经常食不果腹。我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艺术创造能不能顺利进入博物馆和教堂,还有一双合适的鞋让我能在它们的房间里行走,能有尊严地站着。我记得那次充满激情的对话,它是如此的深刻,因为深邃的思想内涵总是能补偿物质上的匮乏。学生们在红色城市的咖啡馆和酒吧里进行讨论,讨论风格,讨论学派;讨论陈旧的,讨论新颖的;而这就是一种优秀的品质,这就是一种技术,这就是一种诚实。传统思想和当代理念发生了碰撞,形成了对比,我们是多么的热烈拥护和倡导这种碰撞。我们对战争的了解是多么的不足,但我们却能理解战争有多可怕。每个晚上都会有一轮新的争辩。书本、试卷、眼镜都被特意扔在了地板砖上,大家都痛斥战争给国家带来的伤害并对那些已经消逝的生命表示痛惜和哀悼。这是年轻人的斗争!我们渴望加入战斗的热情一点不比佛罗伦萨和米兰唯利是图的欲望少。
但是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着同一个弊病,那就是对琴尼尼的模仿和感恩。所有人都学着像裁缝一样修补,修补肘上、膝盖上露出的棉花;像我们的妈妈把面粉仔细地同鸡蛋搅拌在一起,清数豆子,切奶酪,像我们的姐姐们从火车站旁边的樱桃树上摘樱桃。冬天,我们会煮山羊油或是把石灰、铅粉和铜绿掺到一起做成水泥或酸洗剂来补贴家用。夏天,我们会在晴天的时候画一些大型的民用住宅。我们在地里劳作,卖橄榄油,制造香皂。
我们还会找最丰满健硕的女孩来做人体模特并和我们做爱,但必须能够分辨出她臀部和肚脐上的肉有什么不同;她的眼睛要像玻璃球一样,头发必须是褐色的;她要穿低胸装或是至少把脖颈露出来;她要像一只站在一群猫当中的鸟儿,能够激起男人们的求胜欲和嫉妒心;她要把她的性格和性欲都融入到画中。她的脚踝在夏日的暴风雨中还能小心地穿过每一个她游玩的庭院中的鹅卵石小路。每一个接受了她现代式爱情的艺术家都会永远记住她。
我们都很憔悴,我们的心和肝脏都衰竭了。我们测量我们的激情就像是在测量虚无的体重。对于墨守成规的人和未来主义者来说,最好的良药就是挤到调色板上的颜料,然后和另一种颜料和谐地调和在一起,同时又保留了自己的风格。
我还记得巴萨诺咖啡馆以及那里的吉卜赛音乐和发皱的凉篷,我们叫它手风琴咖啡馆。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之后去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游学意大利攻读硕士学位的老师了。面包难吃得让人难以下咽,难喝的面包汤里还放了大蒜。这么多年以来,这些都不曾改变!但位于研究院的画室附近有我们的集会地点,这样很方便而且我们也都习惯了。我爱着那个手里拿着盛有榛果的托盘的女子,每当其他的学生和老师离开后,我都会看着她叠好亚麻桌布,打扫会场,有些时候她还会系好衣服的腰带去银行存钱。点上一杯酒慢慢品尝,以便好好地凝视她——这就是我的天才之处!我已经没有钱再点一杯酒了,说不定她可能会因为晚餐的菜单再返回来。
当她又返回巴萨诺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的头发很随意地盘起,松软的黑发中有一颗不起眼的石榴石。我想象着珠宝掉在了我的杯子里,我期望它能掉下来。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每天都作演讲,但我喜欢保持缄默。所以很多次我都想喊出她的名字却又做不到,直到最后她坐到我的旁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迪娜。我今天又失声了,每天当他们讨论野营的时候都会向我问起关于她的一切。
我在山谷中听到了狗吠声,吉安卡罗和他的兄弟们又发现了一头野猪。不一会儿猎狗们就失败了,而且差点被野猪咬到,很快便逃进了树林。有两只白狗今天早上经过房子,它们饿得瘦骨嶙峋,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无精打采的响声。这些狗成了树林里的鬼魂,它们也像狼一样成了擅闯住宅的不法之徒。
坦白说我不喜欢这样的惩罚——这根本没有必要。当然,镇子上的人肯定会认为我太多愁善感了。
我发现我的狗本尼西奥也是在打猎季节快到尾声的时候。
它躺在桥下一片高高的草丛中,后腿受了伤,好像是野猪袭击过它。它是最后一个幸存者,它试着吠叫,但它的舌头太干了,叫出来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木棍裂开的声音。其他狗的身体甚至都在冷却,人们开枪打得它们鲜血直流。我用自己满是烟草味的外衣把它包住,放在溪水边用棕榈叶给它喂水,直到它能够让我从后面抱着舔舐溪边的清水。后来它就开始猛烈地哆嗦,之后便沉沉睡去。我用夹板固定住了它的腿。
曾有一位西班牙诗人写过,口渴使人性变得脆弱,也是信仰本身的脱水。因此我读完诗人的这首诗之后就给狗取了名字。这只狗在我的大衣上睡了一个月,它哪里也没去,因为它离不开大衣,所以我也没有把衣服放进衣橱里。它逐渐地能够站起来并且又能行走了,但它一辈子都是个跛子了。它喜欢喝河里、湖里还有广场喷泉里的水,就算是不渴它也很喜欢喝,直到我把它拽走。他们说动物没有理性,但正是我们人类才是最容易失去理性的动物。我们怎么去解释这个世纪的残忍呢?
巴萨诺咖啡馆里的女孩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研究院的同事经常大声讨论我那些奇怪独特的油画,因为我对荷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的民间艺术充满了热爱,这种热爱表现在我的作品里,所以人们把我看做是当地的外国人。因为我很羞怯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他们总是嘲弄我,告诉我要用果断和鲜花去接近每一个迷人的女士。他们会帮我整理好衣领,还会换掉我的帽子,就像很多瞎忙活的妈妈。通常我还没有准备好浪漫告白就已经被推上前去了,只有当他们都离开咖啡馆了以后,我才敢在烟雾缭绕中正眼看一眼迪娜。
我从来都是慢慢地把酒喝下去的,即使在我们的婚礼上也是这样。
甚至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的名字对于我来说依然是一件纯净的东西。她的名字不能当做是神赐予的,也不能和其他名字一样在我的记忆中消失。她现在在他们心中是如此的神圣,尽管也许正是他们的父亲或舅舅曾抛弃过她。我一直以我的天真去面对他们提出的所有关于我人生的问题,回答问题其实挺累人的,涉及迪娜的问题从来都是我的死穴。起初他们总是讨论生意上的事情。我对历史的不了解和自负究竟达到多么严重的地步了?因为在当代的画家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对艺术主题和技巧问题如此的无所谓。为什么我只画瓶子呢?原因是什么呢?而我的答案是恒久不变的。我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无赖。
艺术的永恒是毋庸置疑的。我怎样才能摆脱乔托的影响呢?
我怎么能说在视觉组织的问题上我与塞尚的观点相反?或者事实上我为何没有受到这些伟大人物中任何一个的影响?我只是在作品数量上有所增加,却很少有改变。沐浴在自身光辉中的贝壳,瓶缘投下来的阴影,堆在桌子上的瓶子构成的水平面,我生活中的作品的意义——所有这一切都被留了下来。我工作的房子是不朽的父辈们留下的,他们的训诫都被反映在了我的作品当中。但是正因为我是个太懂事的孩子,所以才要变得叛逆,要起来和他们反抗,这就是我的责任之所在。艺术还有其他的含义吗?
他们说,好的好的,然后就转移到了个人问题上,什么是圣母玛利亚的传统惯例?就是指我们所有人的圣母怀中抱着一个死去的婴孩?那么你心中的妻子应该是怎样的?
他们期望我的表白,他们感觉到了古老时代的脆弱。如果他们最后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该说什么呢?没有人相信种族宣言。赛格雷上校用他工作用的手枪饮弹自杀了。迪娜边唱着“青年啊”边将结婚戒指扔掉了。因为出生在犹太人居住区,她为犹太复国主义捐了款。她没有经历过什么洗礼却是一名爱国者,像我一样深爱着意大利。有一天我回来找她,但无论是大家的抵抗还是五十千克的黄金都拯救不了她。我们的火车以前会慢慢驶向北方,但在岔道口的时候他们改变了路线。
在艺术之书里,琴尼尼教会了我们如何画伤口,那要用纯正的鲜红做底色,然后用少许的紫胶松脂,这样鲜血的颜色就会保持住。今天我往乌菲齐的那些红色窗户里张望,就是在见证五百年的伤痛好像是在今天受到的伤害一样。在前面的部分还有一段是写关于怎样画死者的。我总是想知道解剖时死亡的状态是不是可能要比受伤时的轻一些,因为死亡就是脱离苦海的一种方式。很遗憾的是,这名优秀的工匠不能教我们如何治愈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