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见到惠才知道全不是那回事。她说：“是生活改变了我。原来真打算就那么小鸟依人过一辈子，其实根本不可能。人的一生没有总在平坦大道上走的。少不了沟沟坎坎，磕磕碰碰。人家拉你一把，助你一臂之力的时候当然有，但哪能让谁负重一辈子，背着你走？每个人走着走着都会遇到雨巷，路窄而长，两边都是高墙，没有人家没有伞，独自在风雨交加之中踉跄前行，偶尔或许有同行者为你撑一把伞，给你一方无雨的天地。但决没有永远的伞，总在雨巷中高悬在你的头顶。”惠说话的时候依旧斯文而秀气，眸子却晶亮晶亮的，不是泪，是自信。
惠念书时绝对是“在家靠父母”的。因为是最小的女儿，家境又好，自然很有些优越感。直到有一天父亲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隔离审查，母亲又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惠才挣扎着和姐姐一块儿去卖冰棍赚钱糊口，而且很快学会了做全家人的饭菜。
几个姐姐下乡后惠留在了城里，分到菜市场卖猪肉，那年头这也算是桩美差。起码可以走后门多买几角钱猪肉猪骨什么的，煲好汤趁探“牛棚”的日子送去给瘦了一圈的老爸。老爸倒是从不垂头丧气，还直说：“这场运动可把我的小女儿锻炼出来了。”等到老爸从“牛棚”解放“出来”，惠已经是“家里家外一把手”了。
没多久惠又变作了依人小鸟。她把自己嫁了出去，并且很满意地靠着那个男人厚实的肩膀。她的男人也的确能干，大大小小的事都拿得起放得下，惠乐得什么都不管，只煮一日两餐饭。但那男人说病就病了——肾功能衰竭。惠一下子觉得又走进了一条长长的雨巷，浑身湿透了，却找不到伞，甚至没有光亮。那几年她不知怎么过来的，但确实没有倒下。她没有倒下的权利，她为别人所需要，她成了丈夫和儿子头上的伞，护着他们度过了那条漫长的雨巷。
惠的丈夫终于换了肾，像模像样地上起班来，并且很有几分要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的劲头。但惠已不再是光会依人的小鸟了，她悟出了在人生的雨巷中没有永远的伞，也尝到了为别人撑伞的滋味，那会让人从疲惫中品出满足。
现在惠的心里很踏实，不像过去那样总容易惊恐慌张，总想寻求特殊保护。
平平常常的女人有平平常常的故事。看似平常的故事却又蕴含着某些生活的哲理。惠大约从来没想过要以她的故事去给人启迪，但我听了就觉得动心，就觉得惠真是个聪明人，她被生活改造，同时又锲而不舍地去改造生活。
从今往后，我们每一个女人在穿越人生的雨巷时，都能像惠那样，当别人为自己撑伞时心存感激，而当别人需要撑伞时，又把自己化作一把精美耐用的伞。
冷女人的微笑
没有人相信冷女人会有艳遇。她永远是那样不苟言笑，目不斜视。
有一回她不在办公室，科里的几位小伙子便肆元忌惮地议论起来：“喂，我们这位科长呀，模样周正举止得体，就是一脸寒气。不知道对先生是不是也这样。”“她的笑，怕是当年丢到海南岛了。”……“以后咱们干脆叫她冷女人得了。”这以后，他们私下里用这个新称呼。
冷女人当然不知道这回事。依旧不苟言笑，目不斜视。科里的小伙子呢，见了她依然恭恭敬敬叫：“科长。”民意测验时，依然清一色在表格上填写“科长称职”——冷女人能干、利索，熟悉业务，这条没说的。而且别看她冷，对人倒一碗水端平，谁工作有成绩，不但表扬，还一定与奖金挂钩；谁不舒服，她准知道，冷冷地下命令：“看病去！现在不提倡带病坚持。”
前些天，冷女人去海南出差了。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她居然有了“艳遇”。
事情也怪，就发生在她和他相识的胶林旁。那时候她很爱笑的，每天早晨割完胶到林子边休息时就更高兴，好像一身都轻了。一天她哼着歌走出胶林，真的，还一路小跑呢。突然她停住了，前面站着个小伙子，浓眉大眼，膀粗腰圆。
“你唱得不错，我天天洗耳恭听。”他的声音像他的人，深沉浑厚。
“是吗？”她笑得很甜，一脸稚气。
于是他俩一起拿胶桶收胶乳。她知道了他是邻队的知青，也割胶，林子就在她的树位旁。以后她就特别喜欢割胶了，有人听她唱歌，帮她担胶水，和她聊天。再后来，当然就是有人亲吻她拥抱她……
可是有一天指导员找她，说她是工人的女儿要站稳立场，不能爱那个出身官僚地主的狗崽子。从今后把她调去炊事班不得去找那个家伙。终身大事组织上会关心会帮忙。
她好乖，边流泪边点头，从此埋头烧火做饭炒菜，“那家伙”几次找她，她都硬着心肠把他拒之门外。那一年她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又被调到制胶厂当会计。组织上果然关心她的终身大事，介绍了一名老实肯干的工人子弟。他们生儿育女相安无事，跟着又双双调回了城里，只是她不再唱歌不再爱笑。
这次回到海南，她悄悄地来看望这片胶林。要走了，胶林边有个拦车牌，她等车来，心里却涌动着一股柔情。过去的一切似乎不再那么苦涩，她有许多话盼着像流水一般流泻……就这么巧，过来了一个人，很有礼貌地对她点头：“你也等车？”——深沉浑厚的男中音。她心里一惊，抬起头：是个中年男子，浓眉大眼，膀粗腰圆，但绝不是他。
她不知怎么竟微微地笑了：“是的。”
听出她的海南话不地道，那人问：“当过知青？…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我也是知青。”
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何况她今天有这么强烈的倾诉欲。
半个钟头后，车来了。见鬼，简直像是刚谈了三分钟。上车后再继续聊，想不到她成了主讲。讲山蚂蟥，讲烤木薯，讲大会战，讲如何打着火把在山里游行欢呼最新指示发表，甚至讲到了那段压在心底20年的初恋。
不管她开怀地笑还是含着眼泪叙述，他始终是位一流的听众，侧头静静地听，偶尔插一两句带幽默意味的话。于是两个人都笑。
中途休息，他们很自然地一起去路边的餐馆吃饭，她和他没有像如今时兴的那样，一见面就互递名片，甚至连名字都没打听。一位张先生，一位林小姐，似乎这样就可以了。人与人之间，有时距离很近，心却隔得很远；有时相识恨晚，彼此间很容易相通。
海口到了，真快。这条路过去她走过好多趟，每次都觉得总也不到头。这回可是太快了，才下午四点。
“你笑起来很好看。”要分手的时候他说。
她突然红了脸，像是回到了从前。
“什么时候能再见？”他翻了翻公文包，大约在找名片。
“快走吧，你还得赶飞机。”她有些慌乱地笑着，帮他拦了辆“的士”。不知怎么，心里很惆怅，又很轻松。
找地方住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面对着房间里那面大镜子笑，微微地笑。很好，是很好。成熟典雅，但并不老——她记不起有多久没这样仔细审视自己的脸了。
三天后，她走进办公室。“早上好！”她含笑的脸和柔美的声音把科里的小伙子“震”住了。
“早上好。”参差不齐的回答。
装束依旧人依旧，只是科长那张脸，因为微笑而柔和了许多，好像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甩下几包椰糖，椰子片，她走了出去。
“哇！冷女人今天真漂亮。”
“是不是从海南找回了当年失落的微笑？”
“天天这样就好了，可别再丢失。”
“我提议：以后不再叫她冷女人。”……
当下一致举手通过。待冷女人，不，当林科长再次走进办公室时，小伙子们不由得全体起立，嘿嘿地一起傻笑。
“你们搞什么鬼？”她愣了两秒钟，也笑了，眼圈却有些发红。
微笑，真好。
别累得脱了女人形
遇见春是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春的日子里，但从她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春意。春的眉头紧锁着，已经成了不变的皱纹，咧开嘴对我笑也舒展不开眉心的“川”字。明明白白写在她脸上的只有疲惫和辛苦，但这些字眼你休想从春的嘴里听到。
春是个特要强的女人，生长在广州老市区一条曲里拐弯、又深又窄的小巷里，家境不好，长相也不起眼，是特别容易被人忽视的那类女性。但她偏是心性高，巴巴儿地要活出个人样。原先在一家工厂当着工人，自然不肯安分，便去读电视大学。智力不算高，但勤奋、努力。快三十了恋爱也不谈（也有人私下里说没有男性看上她），苦熬3年毕了业，又换到一家政府机关坐办公室。脸上已是黄黄的没了光泽。好心的工会大姐们开始张罗为她找个大龄青年成家，却碰了她几回冷脸，都泄了气不再理这个茬。
就在这时春请了婚假，新郎是个未脱稚气的小伙子，比春小了六七岁。据说他是春的电大同学，同学3年春百般照顾他3年，但从未露一个“爱”字，完全像个大姐姐，甚至有点儿慈母模样。文凭到手后春突然没了消息，让那个叫冬的小伙子怅然若失，茶饭无味。结果是冬四处追寻，找到春的新单位当着众人的面就掉了眼泪。春不动声色帮他抹泪心里自然得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春喜欢这么刻意去安排人生。
婚结了孩子生了，春显得有些沧桑。不明事理的人常常以为冬是春的弟弟或者是外甥、侄儿一类。每逢这种情况春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脸上也就挂不住，或摔东摔西或指桑骂槐或甩手而去让不知趣的人印象深刻，绝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时好脾气得有些可怜的冬只能垂手而立默不作声，春耍尽威风后回过头来又哄着冬，冬绝对服服帖帖不敢怒也不敢言。
这样春就越发有了权威，就连冬调单位转行业都由春一手策划、包办。教育孩子的事春也不准冬来过问，下决心把儿子培养成举世无双的超级人才。单是近期计划就足有一叠，把个七八岁的儿童指挥得团团转。至于家政事务，无论巨细均由春的拍板安排，冬只有服从命令苦干实干的份儿。
春一边领导着全家人一边心里头不满意，看不得冬平平府庸乌纱帽没一顶赚钱也没有成绩。春每日在儿子面前数落冬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功课……
春最操心的事还是冬能否被她牢牢掌握在手心。但凡在家，电话她是一定抢着接的。若打电话找冬的是50岁以下的女性（春说自己能从声音中辨出对方的年龄，误差不超过正负5岁），春一律视心情决定是否让冬来接，要命的是她一年四季中心情不靓的时候多，故女性电话十有六七冬是接不到的，春总是格外温柔地告诉对方：“我们阿冬不在家，有事告诉我吧，我转告。”儿子小不知当娘的在用心计，好几回大叫：“我爸在房里，你怎么说不在？”春忙着捂话筒，声音还是传了出去，朋友们同情冬，不到十万火急的当儿干脆就不往他家打电话。
有了这么些故事，大家就轻易见不到春和冬了。所以我遇见春纯属偶然，在这之前我足足有5年没有和春碰过面。
我知道5年的时光多少能改变一个女人的容颜，但面对着春我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她变得太厉害了——现在40岁的女人完全可以是一朵花，何况她满打满算才39岁。
春果然没有说半点烦恼，鱼尾纹笑出一堆来，只道评了中级职称提了副处职务分了三房一厅，还有儿子宛如神童学习成绩全年级第七，还有冬去了一家效益极好的公司收入翻了几番，还有娘家搬出了“陈年老巷”，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为邻……总之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前景灿烂辉煌。
我对着仿佛矮了两公分、不堪各种重负的春默默无语，真不知道春如此这般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冬的忍耐是永久的还是阶段性的。冬的朋友说冬若是能有机会与故旧相逢，一定是王顾左右不谈家事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里很苦只是满怀无奈，男人活到这步田地，虽有吃有穿又如何能算得直起腰做人！
春大约没想到这些，她依旧一如既往地策划安排，实施所有的家庭大、小事务，不厌其烦地、非常刻意地朝着她的既定目标（不管这目标是否切合实际）进发。有人小心翼翼地提醒春，别过于刻意，包括对自己对别人，以免适得其反。春大惑不解地反驳：什么叫刻意？我这是为家庭好，也为冬好，为孩子好。你还是少管闲事！
我于是什么也没说就和春道了别，但心里无法不怀着丝丝隐忧。前几日有消息说冬终于不辞而别，独自去了一个僻远的小县，受聘去当某个新企业的业务主管。这个决心如何下的旁人全不清楚，只是事后才知道冬来来回回准备了5个月，而没向春透一点儿口风。
急火攻心的春一下子病倒了，挣扎度日却始终不向外人诉说。朋友打电话去问她，她一律谢绝劝慰谢绝来访，还说：“没什么事啊，你听谁瞎扯！是我叫冬去的。”一句话把对方的嘴堵了，唯有快快收线了事。
春实在是想把一切纳入自己设想的轨道运转的，并累得脱了女人形。但有些事硬是不如春之意，这样下去怎么办，春恐怕也没个底，却坚持一副不肯泄气的模样。都说气可鼓不可泄，春这种气怕还是泄一泄的好。
我找出了春的电话号码……
何时梦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