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我们少得可怜地见过几次面。我去找他,我们做爱。
那天他很反常。他和我说了一些话。真正意义上的说话。他点了一根烟。他说他不能给我什么,不能负责,不能承诺。对此他感到抱歉。他对不起我。他还对不起很多人。他一直在说话,我闭着嘴。我觉得有些不悦,十分反感。真恶心。下流,污秽,肮脏。太恶心了。这样的事,伤风败俗。简直闻所未闻。他犹豫了一会儿,提到了我父亲。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提到我父亲。太下流了。我哭了起来,厌恶极了,这个男人,老头子。手指,嘴唇,生殖器,所有这些事,都使我厌恶。我居然允许他进入我的身体。我哭泣着,咒骂他。他很激动。我随处乱抓,极力挣扎。最后他得逞了。强劲有力的进入。被侵略。被攻占。他也哭了。难以置信。他落泪了。那样子真让人厌恶。他说他对不起我的父亲,对不起他的妻子和女儿。他没脸见人了。他觉得羞愧,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能离开我。他趴在我身上,性器官在我身体里野蛮地冲撞,嘴里说着这些话。冠冕堂皇。他的泪水掉到我身上,渗透皮肤纹理,和他的精液一起进入我的身体。然后他停下来,时间也停下来。我被屈辱地安抚了。我抱着他。我说这些我都知道,我能明白,我也一样不能离开他。真是悲伤。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阳具还在我身体内,柔软,湿润。
后来我们不再避忌谈论这些。除此之外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语言抛弃了我们。他提到这些人,说我们不该做这样的事,不能再这样了。我讨厌他那样子。他本可以不说这些话,我也可以阻止他。可我们都像着魔似的。我很焦躁,说不出的烦闷。干渴,总是觉得干渴。永远不满足。像枯井一样,黑得没了边儿。沉下去,往更深的地方。就这么,互相拖着拽着,从绝望处生出情欲。凶狠,不顾一切。空气里总有被烧焦的气息,从此处到彼处,细微不可察觉,浮动,沉潜,淡了散了。需要被忘却。于是我们做爱。又做了一次。再一次。再来再来。不断再来。我们真的那样做了。好像这就能减轻我们的罪似的。我在羞耻、厌恶和极度的快感中欲罢不能。我们总是这样,说话,做爱。这些那些,道德,责任,伦理,声誉。说着这些话,忏悔,恐惧,哭泣。抱头痛哭,赤身纠缠。更深沉的黑暗。更有力的抽动。毫无矫饰。一切都货真价实。货真价实的忏悔。货真价实的哭泣。货真价实的高潮。
污秽,肮脏,难以忍受。回忆本身是模糊,无法确认。一地碎片难以鉴别。记忆已经迷失在过往的时间中,丧失重现的可能性,完全丧失,绝无可能。甚至连确认其真假都无从办到。记忆在成为记忆之时便已失真。就当这一切只是自我暗示的产物吧,一个远离辉煌的女人,不断幻化,干渴躁动的青春,看上去很美。
在那之后,那个夏天之后。我远离了那一切,彻底远离。在那之后,我有过几次恋爱,都是不了了之。十分荒诞,可说是莫名其妙。没人明白,只有我自己清楚为什么。抗拒一切使我产生不洁感的事物。厌恶透了,彻底厌倦,肮脏的性。那些干净的男孩子,清清爽爽,无一例外。邪恶的本质。原因不明,突如其来,一切都改变了。那种厌恶,如附骨之蛆,从灵魂最深处一路蜿蜒爬行而来。强烈不可抗拒,如同我曾经因此而获得的快乐。我不能肯定,那时候,我是被犯罪的快感吸引了。拉下神坛,玷污纯洁,受了魔鬼的引诱。分裂与冲撞,交融刺激,愈是厌恶,堕落的震颤愈美妙。不足为人知,没人能懂得,那种快乐。
我可怜的初恋,似乎过于短暂,只有区区一个夏天的声明。那个夏天,我始终在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中度过。忐忑不安,焦虑莫名。一方面期待着幽会,一方面又为此感到罪孽深重。约会也总是这样,避人耳目,小心翼翼。总是那样一个封闭的空间,在欲望中沉沦,丝毫不考虑拯救之可能。现在我还是清楚地记得,房间里的墨绿窗帘,深色竹地板,落地灯。窗帘永远是拉上的,开着灯,光线极暗,仿佛我们都已耻于见到光明。这样见不得人的事。炎热的白昼,房间内倒像在夜里一般,幽暗,闷热。真该给这房间立一个墓碑:爱情死亡之地。在那里,空气是停滞的,死去了,充满情欲的意味。那个房间内有一种近似腐朽的粘腻的味道,沼泽一般的气质。我极喜爱那墨绿色的窗帘,厚重,庄严。一次又一次,我在那张华丽的大床上委身于那个老男人。每当这个时候,我眼睛里都是那样呆板沉重的绿,仿佛那就是生命的底色。我想,颜色的交媾必然是自由的,热烈、隐忍、淡定,随性无所拘束。在这里,这对男女,行着这样的礼,必定也是这样的颜色。我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些。我看那窗帘看得久了,觉得那便是夜的颜色,真是十分性感。我思念那色彩,我想在那颜色上,在夜里,在色的交媾中做爱。我想把那层墨绿扒下来包裹我,束缚我。他没答应这事。他直接拒绝了我的提议。会被发现。他说。我只得作罢。被发现,不是我的本意。直到最后,那漂亮的令我想念得神魂颠倒的窗帘,也还好好地挂在那里,依旧庄严无比。
记忆是这样一种东西,你以为你已经忘记,你以为你不记得这事了。可渐渐地,能想起的东西越来越多。看见什么,觉得熟悉,然后恍然大悟,那个片断或细节在你脑中闪现。这样的碎片逐渐增多,整件事情有了轮廓。原来是这样。这一时间被重新发现,在回忆里拼贴,重组。在记忆中,被忘却又重新想起的回忆,就像动过整形手术的女人的脸,总要美上那么几分。
现在我回忆起这一切,可以说,有那么一阵子,我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无意识地回避,选择性忘却。激情离去,往往只剩下难看。当然,现在我想起来,回溯过往,觉得似乎也不过如此。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一次恋爱。也许别人不这么认为,但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
我们始终处于被发现的惊恐中。起初,惶惶不安,小心谨慎。最后,也就不那么惧怕了。我们心里都清楚,十分清楚,这段关系,这段感情,只能维持到夏天结束。无论如何,一旦我动身离开去上学,就意味着真正的分别。我去另一个城市上学的事情,是我父亲决定的,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只是告知了我。告知。没有说原因,但我知道,一切无非为了高考。不提这事了。不想提。我们是没有以后的,不能不放手。我想起这事,觉得那时我简直理智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样注定的结局,我们每一次偷情都更加疯狂,垂死挣扎。偷情,我说出这个词,感受到难以名状的愉悦。现在我总是想,当初那个小姑娘,也许她需要的并不是这样一个情人,她只是在完成一个神秘的仪式,达到某种圆满。制造出隐秘的永难愈合的里口,她并不知晓这一行为有怎样的意义。或许,她已经察觉到,她再无力担负更多罪恶。
我一直都没能弄清楚,究竟有没有人发现这悖逆的事。他曾经说起过,没错,他是说过。他说他妻子也许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她给过他暗示。然后,他又安慰我。他说就算他妻子知道了,也绝不会说出来。她是个善良的女人,绝不会破坏表面的和平。牵涉到那么多人,她不忍心。我想起那个女人,表示了同情。那是一张悲苦、忧愁的面容,大眼睛被眼袋和鱼尾纹保卫,永远有一种悲悯的伤感的神情。
那时候我并未意识到这其中的卑鄙。利用一个可怜女人的善良和同情心。可耻的行为。我们在那房间里寻欢作乐。那个女人的脸孔,从各个角落里浮现。忧伤极了。她看着我,用那双美丽的悲天悯人的眼睛。是我要她出现的。我要她出现,看我如何同她的丈夫苟合。从虚无里来。那张面孔,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忧伤的容颜了,令人心碎。她窥视这一切。窥视一双男女交合的过程。我不曾逃脱。我甚至恨不得真的把她弄来,让她亲眼看看她的丈夫是怎样在我身体上寻找欢乐。她会有什么反应。掩面痛哭?多半是这样。我被这样的渴望折磨得坐立不安。伤害、践踏那个女人的渴望。使她的圣洁蒙羞。躲在暗处的污秽,掀开幕布,来到日光之下。就是要这样做。非做不可。必须,一定。注视这一切。我的母亲,也让她看看,让她看看她的女儿堕落到怎样的地步。就是要让她看看,她的女儿在这个男人床上有多么淫荡。让她心痛至死。就这么做。狠狠地伤害。决绝的背叛。我不能按捺这样的渴望。我自己知道。只有我知道。心底的仇恨和愤怒。破坏这一切。破坏我自己。破坏这看似平静幸福的生活。不能控制杀戮的欲望,将矛头指向最亲近的人。这样的欲望,绝不能说出来,绝不能。这个时候,我从来不曾如此需要过,拥抱,爱情,和欲念的抚慰。
我没有说过。曾经有过想要杀死自己父亲的欲望。杀死他,破坏他的权威,让他成为一条软绵绵的死狗。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从过去都现在,我都为这样的欲望深深恐惧。大逆不道啊。即使现在,已经不再有这样的渴求,我依然感到愧疚。是这样的不应该。
衰老,开始于被察觉之先。悄然,潜移默化。很早之前,衰老便已开始。只是我未曾感知过,未曾仔细倾听,灵魂抵抗衰老之挣扎。无力,无奈。衰老不可抗拒,无法逆转,单向行进,缓慢有效。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刚刚绽放的时候,衰老已降临吾身。衰老,蛰伏十数年,潜心观察,不动声色。像个完备无可挑剔的阴谋。忽而一夜之间,浮出生命之表层。这时我发现,我老了。
衰老是阴谋。时间是阴谋。爱情是阴谋。欲念是阴谋。一切都如此周全。几乎要去顶礼膜拜。我的确是以为我老了,我以为,心里不再有不能言的渴望,不再有焦灼的欲念,我便是老了。我以为,我的衰老自那个夏天始,吸取太多养分,静谧孕育生长。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也许,有这可能。我确乎是老了。然而,更可怕的是,真正的,完全绝望的衰老,还在这之后。
我以为,就是在那时。衰老潜入我的生命,植下了种。
不爱了。忽然之间。说不爱就不爱。不再想念,不再焦虑,也不必维护什么忠贞。彻底忘却,删除掉。是不是自欺欺人,没人能说清楚。过了一段荒唐的日子,更加轻率地宽衣解带。许多个男人。许多张床。好像这样都还不够。要把那个人的气息彻底除去,从身体里,从灵魂里。只有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愈来愈厌恶,厌恶身体的反应,厌恶心底的欲念。最后一根琴弦也断了,不能面对自己的身体,看上去很美的身体。破坏它,毁弃它。伤痕累累。可怕,丑陋,只能带来恐惧。终于不会再有欲望。很好,多么纯洁,年轻的女子。
只有自己知道,透支了太多,太轻率的给予。索求无度,终于到了还债的时候。
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没有弄清这件事情的本质。我始终觉得,这是一次伟大的爱情经历。我乐意这么欺骗自己,自我慰藉。多么值得纪念。没有过太久,经历那些荒唐的日子,我突然变得愤怒了。可恶的骗子。不需任何付出就能得到一个年轻的情人,他何乐而不为?何况这愚蠢的小女孩还自动投怀送抱,一点不花他的力气。他一定觉得捡了大便宜,在这样的年纪,还能有这样的际遇。背地里不知道怎样嘲笑我。否则,为何他不公开我们的关系,为何他不给我任何承诺。我这样想,绝望透了,整夜痛哭。其实不如说,是我有意如此认定。那时,我们分别不久,我被愁苦折磨得几乎死去。当爱到了绝望的境地,宁可遭遇背叛。我觉得受了骗,愤怒,绝望,仇恨。我决意忘记他,忘记这一切。现在,我想起所有这些事。我想,在那个封闭落后的小城,做出这样的事,无疑,是需要勇气的。他不会缺少女人,何况,除了年轻,我一无别的优势。这样想来,他做了如此危险的事,和我在一起。没有别的解释。也许,他还是爱我的。就算我始终不知道原因。这样的事情,没有理由。然而,所有这些,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我无法去质问他。此时,已经永远失去了证实的机会。
我不见他,已经有很久。
最后一次见面。他们都知道分别在即,为时不远。我不能忍受。我哭了,乞求他答应不结束这段关系。我甚至突发奇想,要他带着我离开。在我看来,爱情是最神圣和至高无上的理由。丢脸啊。放弃尊严,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歇斯底里。我不肯放手,抓住了什么东西,就不肯放。曾经有过的理智消失无踪。他无动于衷。他怎么会任由这小小的女孩胡闹,随意摆布他的生活。他轻声劝慰,温柔地吻我。他说你不能这样毁了自己。他说了很多,循循善诱,娓娓动听。我只是哭,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一句都没听进去。后来,我哭得累了,眼泪干涸。我在他怀里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窗帘缝隙透过星光。从来都没有这样安静过,静谧,安详,从来没有过。池塘里的蛙叫,风吹过树叶,夏夜的蝉鸣,公路上偶尔经过一辆汽车。声音从四面八方渗透,包围了沉默。我听着两个人沉重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心上。这样沉默了很久,语言忽然间丧失所有表达的理由。然后,我离开他的怀抱,穿好衣服。一件一件,缓慢,优美。我有意将这过程延长。穿好衣服。我说,我要走了。没等他回答,我就走了。我坚持着不看他一眼。不看他,不做道别。
那时他说,你不能这样毁了自己。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一直记得。有些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有一句话,我也一直没有说出来。从爱上他的那刻起,我的生活,早已面目全非。
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几天后,我动身去远方念书。假期回家,躲避一切有可能碰见他的场合,也从来没有过戏剧性的偶然遇见。就这么,过了七八年,时光轻描淡写。忽然听闻他的死讯。
算是早逝了,死于肺癌。在我心里,他是早已死了。
一切都终止了。很多问题,我永远都不能再得到答案。
他不知道。这个占有过我的男人,他并不知道。我是早就被摧毁了。灵魂,身体,生活,很早以前,就毁在他手里。他夺走了什么东西,并且永远留在了那里。我是残缺不全的,早已被摧毁。这个秘密。他并不知道。除了我,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