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晓玲
十七岁的时候，木内满和遇见了藤原健司。
很突兀地从最后一排被换到前座。满和开始沉浸在不能再做白日梦的悲伤中，拖拖拉拉地整理东西，似乎能把课上的时间浪费得多一点。要坐过来的同学带着陌生的微笑，满和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可恶的家伙，都是因为你，我才要坐到老师眼皮底下去的！可恶啊你！！
MP3。碳素铅笔。零食包装袋。柠檬味的润唇膏。200页的再生纸笔记本。以前似乎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存积了很多东西。哎满和叹了口气，随后洋洋洒洒拖着一大堆破铜烂铁笔直南下。
靠窗的位置，有暖暖的阳光，和绿色的窗帘。第二排，老师视力范围之内最好的直视位置。邻座，是他。
满和心中有过一瞬间的停顿，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新的座位上。
昏昏沉沉的国文课，又高又瘦的男老师，36岁，已婚。满和随意地在脑海里跳跃出这几个字符，突然有些回过神来，已经不是最后一排了，不可以再放任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地任意游走。随时会被抽起来回答问题，回答不出来可是件很糗的事呢。哎，还是坐最后一排比较好呢。
困了就可以用书遮住自己安安稳稳地睡觉；不用担心会漏掉大段笔记，同桌会很认真地帮忙抄好；觉得无聊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带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可以在考试的时候光明正大地把公式抄在桌子上。云云云云。
满和有些泄气了，摇摇头让自己集中精神听课。坐在前排就必须要老老实实地用功。可是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冷不丁撞上了国文老师的眼神，老师示意要她起来回答问题。
“嗯……那个……”
自己甚至连问题都没有听到，站起来又怎么会知道要讲什么呢……“……”
“喂……”
听到他唤自己，满和低下头，看到他塞过来的纸条。字迹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潦草。黑色的水笔，0.5的笔芯。满和有些诧异地在心里打了个疙瘩，最后还是结结巴巴地把他草草写的正确答案念了出来。
国文老师似乎非常满意，点头示意她坐下。然后转身回到讲台上，继续讲课，全然没有注意到满和杀气腾腾的目光，掠过自己的金丝边眼镜，停顿在起起伏伏的手上。
2
满和偷偷用余光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思量着他递来答案的动机。其实已经注意他很久了。应该从高一报到那天，她就注意到了这个过分清冽的男孩子。瘦，高个，单线条的脸部结构，最常穿的衣服是白衬衫和所有男生都敬而远之的黑色制服，手指修长，不多话，笑容温暖。却让她突然就觉得这样的少年真是好，那么干净。
介绍自己的时候，不用刻意就可以清晰地回忆起他说话时淡然的语气。
大家好，我叫藤原健司。请多指教。
健司。非常少见的名字。
坐在最后一排的时候，可以肆意地放任自己的目光。而且正因为是最后一排，所以即使是盯着他微微向前倾的背部也没有人会知道。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斜得有些过分的瞳孔，仍旧以瞳孔与脸部保持相对静止状态的表情看着讲台上讲课的国文老师，时而低下头去看看一个字都没有写过的国文课本，然后再抬头回到原来的状态。
简直是木头人……
满和有些忿忿地想着，慢慢拖着笔在国文课本上画了一个丑丑的小人。
从开始注意起他，满和就有些迷惑自己的品味。即使穿着白衬衫，却并不是运动型的热血少年。不戴眼镜，感觉也不是文文弱弱的书生类型。
究竟算什么类型呢？嗯……想不出来呢……
满和将头转向窗外。
一条线，两条线。细腻的雨天。
讨厌……讨厌下雨天……
对于天气的挑剔感是与生俱来的。不用刻意就能清晰地找到区分点。对于满和来说，天气的转变就如同在白纸上寻找黑色的墨点般，是显而易见的存在。
右手转笔的技术很白烂，再加上只顾着咒骂糟糕的天气，中指轻推的力度有些过小，蓝色的圆珠笔在突起的骨架上翻转到一半，还是无可避免地从手指上脱落了下来，在笔记本上敲出一个点，瞬时就着反方向滚了出去。
满和有些发愣，竟一时完全忘记要去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蓝色迅速滚到健司的脚边，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该死的笔撞到他干净的球鞋上，又朝自己的方向滚回几厘米。那双球鞋过于白净，以至于在笔触到它边缘往回的过程中，满和有错觉看到自己的笔被沾染上了白色的块状碎片。
他扭下头看到那支似乎还有些气喘吁吁的笔，弯腰去捡，头发几乎要蹭到满和的手臂。她还沉溺于男生低下头捡笔时没有多少瑕疵的干净脸庞，思绪却被男生的一句“你的笔么？”给硬生生地截断。
脑海中断开的画面还没有接过来，却条件反射地点头。接过笔的时候，指尖触到了男生手心里有些温暖的潮湿，心里某块大陆慢慢地就柔软起来了。
“喂，藤原君……”
“嗯？”
“……那什么，谢谢啊……”
“不用。”
继而男孩女孩之间又恢复了灰白色的沉默。淡淡的雾气慢慢蒸腾起来，女孩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黑板角落的光影，慢慢变换着色差，随着边线的角度缓缓移动。满和闭上眼睛，闻到了浅浅的粉尘味道。世界连绵起了铅灰色的遗憾，铺天盖地地撒下来，触在了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3
满和把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试图把下课后嘈杂的声音遮盖掉。可仍旧是失败，那些略显慌乱的声音还是排好了队，一个接一个轮流跳跃进了她的耳朵。
“喂，听说藤原君的父亲是在外企工作的。”
“啊，真的啊，好厉害啊……”
“听说在外企工作待遇很好，而且公休期也很长呢。”
“咦？没有……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男生的眉毛轻轻挑起，原本苍白淡然的脸上突然多出了几分生动。
“藤原君不要害羞啦~~”
“……哼，有什么了不起！！”
话说出口，回头看到他有些尴尬的表情，满和才意识到忽略了耳机里响亮的音乐，自己说话的音量似乎大了些。
上课后。
“呐……”
“……嗯？”
男生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大概还在为刚才满和有些冒昧脱口而出的话生气吧。
满和有些尴尬，又有些想挽回。可是看着男生那张眉头微微皱起的脸庞，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下课后一起去吃冰淇淋吧！”说出口后竟成了“你喜欢哪种口味的冰淇淋？”
周围的空气27度。男生的侧脸微微上扬30度。光线恰倒好处。
“应该是巧克力的吧，木内呢？”
表情柔和，似乎忘记了刚刚的不快。
“咦？我么？嗯……凤梨味的不错……士多啤梨的也很好啊……还有，还有咖啡味的……啊，好难抉择啊……”
满和回头，却意外地看到那张异常干净的侧脸上是忍住不笑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的回答简直就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孩子。而脑海中的进程并没有停止，恰好掠过“香草”两个字，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男生的脸慢慢转过来，满和看到他的脸庞并没有因为周围潮湿的空气而模糊起来，相反更加清晰。他的声音在夏天的风里喧嚣盛开。掷地有声。
“那么放学后，一起去吃吧？！”
4
小卖店门口。
满和有些心虚地舔着手里有些甜腻的香草味冰淇淋。虽然有过拒绝，最后却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男生付了双人份的冰淇淋。580日圆。
“藤原君是骑车回去的么？”
“嗯……”
镜头拉长，两个人默默地舔着各自的冰淇淋。男生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运动裤。女孩个子矮小，下巴上还沾着冰淇淋的奶油。
男生看到后低下头无声地牵动嘴角，递来纸巾。
女孩接过来的时候脸上有微微的惊慌，看起来像是无害的小动物。
“木内同学是乘车的吧……”
“啊？嗯……”
“好像不同路呢……要不，先送你去车站吧……”
“咦？啊，不要了，不用麻烦了……藤原君还是先回去吧……”
满和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想也没想就将答案脱口而出，并且语气比她自己想象得都要坚定。已经让他请自己吃冰淇淋了，又怎么好意思再让他送自己去车站呢……“哦，这样啊，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
男生的表情有一丝稍瞬即逝的失望，清秀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不过突然吹起来的风让满和的视线有些模糊。于是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男生匆匆跨上单车，向身后个子矮小的满和摆了摆手。满和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就有些难过。自己是在期待些什么，还是……因为……自己喜欢他？
——健司。藤原健司。
满和摇摇头，让自己迅速忘掉这个有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然后，天气还是无可质疑地热了起来。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窗外的枝干上呀呀地叫。蓝天白云的场景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喜欢的歌手推出的新专辑的封面也是蓝底白字，歌声也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带着些许的空灵感，混进微微发烫的风里。抽屉里多出了几条淡色系的淑女裙。班里的男生开始流行穿起了五颜六色的T恤。
满和回头看向身边认真作业的健司，还是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色运动裤。打篮球的时候也不会觉得突兀，不像有的男生穿着绿衣服抱着篮球的时候，远看过去简直就像一只带着两片大叶子还会跑会跳的橘子。
结业测试很快就来临，日程也紧凑了起来。
自从冰淇淋事件后，满和就与健司熟络了起来。
早晨会有健司害怕自己晨练迟到的起床电话；晚上完成课业的时候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打电话给他打发时间；可以理所当然地拿他置物柜里的牛奶和曲奇饼；甚至还会拍着他瘦削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叫他“健司”，而不是“藤原君”。招来班里女生一片怪异的白眼。
满和可不管，照样一个一个瞪回去。
只是，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只站在了幸福的边缘，离那块完满的境地还有一点点距离。
呵呵，还有一点点。再努力一下就好了。
5
六月的风哗啦一下吹了过去。日子平淡到没有褶皱。
考试前一周的复习时间，每天都是健司替满和在图书馆占好位置，仔细地帮她规划好复习的科目和行程，再轻轻用细长的手指敲敲她的额头，督促她好好用功。
满和偷偷转过头，看到男生拿笔时细长的手指和略微皱起的眉头，却觉得满心欢喜。脸颊上有微微的暖意。心跳的声音有些乱，却仍旧很清晰，很真诚。
“呐……”
“嗯？”
“暑假的时候一起去捉知了吧！”
女孩笑意弥漫，如同窗外繁盛的樱花。
男生的眼神却意外的有些心虚，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大幅蓝天白云的景象。肆意掠过脸颊的风，温暖的阳光，白色的鸟，飘零的樱花，树叶摇摆的沙沙声。还有一只只呀呀叫着的知了。
随即迅速回神，再次用细长的手指敲敲女生的额头。
“傻瓜，用功啦！”
满和在脑海中划出一道粉色的轨迹，心里盛满的却是淡淡的温暖和柔软。
健司回头看到那样直接的快乐和真诚从女孩的笑容里蔓延出来，随即失去了言语。
——满和。木内满和。
6
结业测试的成绩不错，年级第二十九。健司意料之中地成为年级第二。
他和其他优等生一起站在领奖台上接受校长表扬的时候，满和抬头看到男生眼里欣慰的笑容直直投射进自己的瞳孔。
满和抬头看到幸福似乎向自己张开了温暖的臂膀。
老师的一声令下，暑假开始。人潮如流水般涌出了教学楼。
磨磨蹭蹭地理好书包，踏准时间点和健司一起走出教学楼。
“怎么了？”
他的眼神有些游离，似乎在逃避些什么。可是嘴角的笑容却始终不曾淡去。
“嗯……那什么……藤原君……我们……一起去吃冰淇淋吧……这次换我请你好了……巧克力味的……”
满和有些结结巴巴，手心里全是潮湿粘腻的汗水。还是老毛病，明明前一天晚上练了好久的“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藤原君！”在他温柔的笑容下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好胡乱地扯了一个理由。
“嗯……好啊……”
男生的笑容有些释然，却也有些凝重。
“我正好有些事想跟木内你说呢。”
7
还是跟几个月前一样的画面，男生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运动裤，旁边是个子有些矮小的女生，一起靠在教学楼前的樱树下。
“那么，我要开动咯！”
“木内……”
“嗯？”
“要不，我们交换吃吧……”
“咦？”
“快点吧……”
健司第一次有些霸道地抢过女生手里还未来得及动过的香草味冰淇淋，将手里的巧克力塞了过去。满和皱皱眉，不过依旧安静地靠回树干上。
“木内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还是藤原君先说好了。”
“嗯……我……我马上要去美国了……”
“咦？”
“嗯……对不起，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父亲被调到了美国的一家公司，所以我们全家都要移民过去……事实上结业测试前我就知道了，只是因为要考试了，所以没有告诉你，怕你分心……”
“哦……这样啊……”
心里有块东西突然缓慢地沉了下去。巧克力的味道突然就变得苦涩起来了。
“抱歉，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男生把头低下去，有些手足无措。只听到耳边轻柔的一句“没关系的……”
“唔……那木内要跟我说什么呢？”
“咦？我么？”
满和突然就被噎住了，已经挤到喉咙口的那句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只好将灿烂的笑容重新挂回脸上。
“呵呵，抱歉，我忘记了……”
“忘记了？”
“嗯……忘记了，完全不记得了……”
女生回过头来，健司却意外地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笑弯了的眼睛，无比温暖。
“咦？”
“那没事了，我先走了，再见。健司……”
“喂，满和……”
顾不了掉在地上的冰琪淋，满和仓皇地逃离现场，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那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啊。却也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男生望着她有些狼狈的背影，又看看树干旁边已经变成一滩和污泥一样颜色的巧克力。突然很想追上去拥抱她。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她安置在自己手上的每一份温暖，那样的柔软和美好。水气氤氲开来，像夏天最灿烂的花朵。
思绪划过记忆灰色的轮廓，划过女孩任性的声音“有什么了不起！”，划过她的下巴不小心沾上了香草味的冰淇淋，划过她拿自己的牛奶时理直气壮的样子，划过几周前的图书馆，女孩甜美的笑容和掷地有声的声音：“暑假的时候一起去捉知了吧！”
然后，最后支撑着的气力全部流走，身体沿着树干，慢慢滑到地上。
8
没事了，没事了……
满和边跑边这样告诉自己。
自己曾经是那么单纯那么用力地喜欢着他啊。即使不愿意承认，即使从未告诉过他。可他却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就被隔离成了两个世界。
故事的最后健司走了。现实最终摆出了一个很堂而皇之的借口。那里有满和，那里有小卖店香草味和巧克力味的冰淇淋，那里有夏天的风，那里有橙色的篮球，那里还有青春。
只是，那里惟独没有了藤原健司。
嗯……是那么单纯那么干净的感情啊。却不会像故事中的主角一样，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再分开，再也不分开。
呵呵，不要紧的，没事了。
声音有些哽咽了。
如果他没有去美国，结局应该和预计的幸福一样美好吧。
只可惜，他始终不是自己的幸福呀。呵呵，那些幸福还在的，只是很难去触碰到。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不过，总有一天它会被自己握在手里吧。
嗯，到时候，绝对不松手。一定不松手……
所以暂时，还只能守在离幸福最近的地方，远远地观望着。
呵呵……呵呵……
满和默默地笑了，捂着嘴。可眼泪还是冲破了最终的防线。
9
满和。木内满和。
健司。藤原健司。
其实，我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