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啊。山蛋不顾一切地把手伸进了桶里。他的手在猪食桶捞了一把，捞起了钱，又捞了一把，捞起了卡。他顾不上了自己名贵的西服，把卡贴着衣服擦了几下，又把打湿的钱散开，一张一张地擦。
在山蛋擦钱的时候，我大姐已盯着他了。她突然捏了一把山蛋那只耷拉着的空袖子，没有胳膊。我大姐问，你的胳膊呢？你的胳膊哪儿去了？你告诉我你的胳膊哪儿去了？
我大姐的泪水一下子喷出眼眶。她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哭着，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回来了，你的还有一只胳膊为啥不回来？
山蛋的胳膊不是不想回来，是被人剁掉了。一心想赢钱的他并不满足只赌小钱。他感到在工地上打工，偶尔出去赌一下赢不了大钱，就跟自己赌了一把，跟着一位在赌场认识的朋友偷渡到香港，辗转进了一家赌局，成了一名职业赌徒。终于有一天，他一连赢了好几牌，就像中了大奖似的赢下六百万。六百万呀，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就像天上掉了馅饼。天上还真能掉馅饼啊！够了，够了！他收钱走人，却被几个输家拦住。输家让他留下来接着赌下去，要不然休想拿钱走人。他要走。要走就留下一条胳膊。他来不及逃走，一把刀放在了臂膀上，砍树枝一样，那把刀顺着他的膀子砍下去。胳膊掉了。几个输家终于松开他。他流着血，歪歪斜斜地走出赌场。在路上昏倒后，被一位好心人救起。他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想家。
钱打湿了，山蛋就像看见自己的胳膊又在流血一样，要命地痛。山蛋仍然在擦钱，用衣服擦了，又从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他又像晾尿布一样，把钱晾在檐下的拴绳上。
秀儿，我不赌了，再也不赌了，这就是我的胳膊。山蛋指着晾在檐下的钱对我大姐说。
我大姐抱住山蛋的空袖子哭着，你个笨蛋子，你个傻蛋子啊，你把胳膊变成了钱，再让它变回来唦，变回你的胳膊，我要你的胳膊！
他毕竟是她的丈夫。丈夫的胳膊没了，她没办法再拒他于千里之外。她丢下猪食桶，把他迎进屋。山蛋坐在屋里直笑。他日里梦里想回家哩。
水波在武汉听说了山蛋回来的消息，他通过电话，跟他聊了几句。山蛋说他回来不走了，劝水波也回来。水波想回来，可他能够像山蛋一样回来不走了吗？
他不能。
水波已经获得了武汉理工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被江汉大学聘为讲师，他的工作将从赛万鞋厂调出，学校并且答应将他的户口迁到武汉去。如果他的户口迁到武汉了，就象征着他完全已告别了过去的农民身份。
水波的工作是这年的在十一月上旬调入江汉大学的。他通过电话告诉我们家里了。我们全家为他高兴。他也高兴。他说站在讲台上讲课真的很有感觉，他有感觉了，怪不得山歌喜欢‘教师’这个职业。说完这句话，他在电话里沉默一会儿，又问山歌好吗？又问庄稼长得好吗？家里养鱼和种蔬菜的收入咋样？村里的情况，他都问问。
那次，接电话的是我妈。我妈一一回答。对于山歌的情况，我妈只说还好。我在旁边听。水波说田娟的抑郁症已治愈了，她并且谈了恋爱，是个武汉人。他已在武汉买了房子，房子按揭支付款子，新房很漂亮，他打算把房子装修好了跟山歌结婚。这是好消息，我听了这些真是高兴。
水波还说他的朋友小李也谈了女朋友，是网上认识的。他们在一起吃过饭，小李也说他买得的房子不错。他过一两天回梅花塘一趟，回来迁户口。
水波在第三天下午回来了。他和田娟，还有田娟的男朋友一起回来的。田娟也是回来迁户口的，她准备和男方结婚，她的户口随着男方迁走。水波回来时带了很多书，他们帮他把书送回了我们家。
一共两百五十本书。其中，五十本是水波自己买的，另外两百本是江远辉送的。他跟江远辉提过在故乡办起书屋的想法，江远辉说他当年插队在这里，梅花塘人没有把他当外人，所以，付钱买了书，也算是对梅花塘的感恩报答。
水波说农民也需要学知识，农闲时，除了打牌、看电视，还可以看看书，长点知识。有书跟没书的村子不同；读书跟不读书不同。他拿回来的书有农业科技、医疗保健、文化艺术、文化教育类型的图书，水波把秀山也叫到我家了，说成立一个农民自己的书屋，非常重要。第二天，书屋在我家成立的时候，水波让我和石刚做图书管理员。镇里的领导何小龙也回来了，我家放了一挂鞭炮。
就在这天夜里，天空下了一场大雪。天亮后的梅花塘一片洁白。雪盖住了山，盖住了村头的庄稼地。一大早，水波刚起床，山歌抱着女儿跑来了。山歌准备陪着水波去秀水镇办理户口迁徙手续。他们还要拍一张结婚照。水波说先迁走了户口，马上结婚，他们的家就定在武汉，把女儿的户口登记在武汉。
正在扫雪的我妈说天晴了再去吧。我爹也这么劝说，可水波说时间紧，必须去，下雪不要紧，只要有车，他们坐车去镇上。他套上袄子，打着伞，急匆匆地和山歌出了门。
北风呼号着，天沉沉的，又冰又冷，样子还要下雪。我们在家里操心着水波和山歌是不是搭上了去镇上的车了。山歌抱着小娃儿哩，千万别受冻了。我们村里，每天只有一班车直达秀水城的，途经秀水镇，所以，搭车到镇上的，只能坐这一辆车。
我站在门边看雪，谁晓得水波和山歌离开不到两个小时，传来了一个消息，水波死了。死在石头下面。这是我们一家人不敢面对的。
我听山歌和田娟后来跟我说了一些细节。他们那天坐上了车。路面很滑，司机把车开得很慢。车窗结了冰花，司机时而用一条毛巾擦一擦前窗的玻璃，他埋怨着，这鬼天气说下就下了，真是烦人！
有乘客说，下雪天，路不好，开车眼睛可要放亮一点儿。
司机说，那倒是，你不知道，车子早上上冻了，都发动不起来！冷天真是说来就说来了。
乘客说，现在大雪节气都过了，天也该冷了。
坐在窗前的水波，用手指擦了擦窗子。窗外，白雪皑皑的大山，连绵着小山，完全挡住了人的目光。远远近近，形状各异的山，坐着的，卧着的，仰躺着的，高耸着的，构成天然的冰雕。路边和地里也都是雪。一看到庄稼地，水波的眼睛不动了。山歌顺着水波的目光看出去，问他是不是有心事？水波说他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一想到调动户口，他已不再属于这个村里的人了，他感到并不轻松。
客车行驶在原三弯村时，拐过一条山梁，冲向弯沟，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坐在另一边车窗的人惊叫起来。
山体滑坡了。司机刚停车，沙石砸向车子。前后路都被沙石堵住了。车内的光线暗起来。车门已经打不开了。情急之中，有人用急救锤砸了窗子。
下车，快快快……
一番骚乱。几个人跳出车窗，水波让抱着娃子的山歌先下车。他最后推了一把同时坐在车里的田娟，田娟刚下车，他的一只脚刚跳出来，又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石头堵在了车窗前，把水波的身体砸在里面，只剩下了头部露在外面的水波，叫了一声：妈……他落泪了。山坡上的沙石还在朝下滚落。山歌看到水波身处的危险，她把娃子给了别人抱着，转身回来用力推着石头，叫着，水波——，水波——！水波，我要救你！田娟也转身回来了，推着石头，说水波答应过她的，要给山歌一个幸福的家，他们是知己，水波说话要算话，不然，她饶不了他。两个女人推着石头，石头一动不动。
水波气喘困难，他断断续续地说他的骨头好像断了，血管也碎了，他快不行了，让山歌和田娟快走。山歌抱着水波的头，啕哭着她不走，她要他活着！要救他。她和田娟向其他乘客求救，想办法把压在水波身上的石头搬开。可是，飞石仍然从山上滑落着，无人敢近身。
对不起，答应我一件事好不？芦苇旁……我可以不用迁户口了……这是水波临死前说过的惟一的话。他安宁地闭上了眼睛。那个时候，停了的雪又在下，格外猛啊！
说起水波遇难的事，田娟说是他救了她。她打算收山歌的女儿做干女儿，和山歌一起把这个没有爸爸的娃娃抚养长大，她还要帮着把水波在武汉的房产证转到山歌女儿的名下，替水波还房贷。
田娟是个好女人。山歌是个好女人。他走了，让山歌失去了至爱，也对不起曾爱着他，对他十分要好的田娟。他不该早早地走，丢下她们，也丢下了我这个妹妹。
我已经不敢往下想了，因为还有几件事让人感到揪心的。我大姐夫山蛋在家呆了不几日，因为不想干农活，忍不住又去外面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水建去外地的厂企学习经验，一去就是三个多月不回来；我妈在水波死后不久，突然患了脑溢血，去世了；我的丈夫石刚因原三湾村两个村干部的挤兑，村支记干不下去了，去年冬天有一次喝醉酒了，走在崖边摔下去再也没有醒来……于是，我们梅花塘多了几条光棍，男光棍和女光棍。我觉得不只是我有病，我们这个村子也因此有病。但我渴望我的娃子和山歌的娃子健健康康，将来有他们自己的梦，自己的路。我看见天上的月亮在笑，也许它真的懂了我，懂了我这个山窝窝里的哑子女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