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妈告诉她,尹见不同意用这钱建房子,他说,这钱要分,尹三和尹舞都有份。
我怎能要这钱?当初吃苦,就是为了让弟弟妹妹能少吃些苦,现在他们正用钱的时候,我怎能在他们身上刮一把呢?尹三说。
“老四老五都说,你的难处,他们看在眼里,不能不帮。”妈妈说。
“我……已经这样了,倒是他们,现在急等着用钱……这钱,我不会要的。”尹三说。
村子里炊烟初上的时候,尹三把尹见叫到了巷子前那个大磨盘旁,她说: “见,在村里建一栋楼房,把刘莎莎娶进来,过个一年半载,添个小孩,也让咱们家有点欢声笑语……”
“姐,咱们家盛不下这么个女人。”尹见说。
尹三不知怎么劝说这个倔强的弟弟,低头沉思着。她不知怎样告诉弟弟,这人生啊,得一步一步赶上,错了一步,晚了一步,就会让生活抛得远远的。
尹见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姐,你跟丝雨……太苦了。你那住的地方,睡觉能翻身吗?翻个身,锅碗瓢盆怕都要掉下来吧?丝雨一天天大了,你们还能挤在那个地方吗?咱们这个家,一直都是你支撑着,现在你有难处,我们看在眼里,能不管吗?”
弟弟的话那么真切,发自肺腑。
“姐,你看到了那棵朴树吗?”尹三顺着弟弟的手指看到了那棵枝叶繁密的古树,那棵树有几百年了吧,要四五个小孩才能环抱过来。那是村子里的神,每年过年玩龙灯,第一个祈福的香案总是摆在这棵树下,全村男女老少都要来祭拜。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没什么好吃的,你常常爬上去摘朴粒子给我们吃,我和尹舞,总是从青吃到红……”尹见说,“就是你……走的那一年,你还给我们摘了的……”那一年,尹三去学缝纫,学会了,就没回来了,赶工时、省路费,连钱,都是毛票子一扎一扎扎好了,叫同村人带回来的。
朴树稀疏的黄叶子倒映在水里,树条、枝叶,纤毫毕现,比岸上看上去还要清晰,尹三正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三只小鸭子摇摇摆摆走过来,跳下了水,在身后划出一片八字形的波纹。
尹三动了动嘴,可是喉咙哽咽了,什么都没说出来。
“姐,买个房子,我们还可以再给你凑点儿,把自己安顿下来,再找个人……别一个人,一个人好苦……”
有丝丝的酸楚像鲜血一样渗了出来,涌到眼眶,尹三沉默着,不能开口。
五
尹三在家里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回浅川县城了,一是丝雨要上学,二来也惦记着自己的那点生意。可就是这两天,菜场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卫生部门来突击检查,大罚了两家。二是隔壁店的宝姐生病了。
尹三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摊子,一边朝旁边的门面瞄,早市的生意都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开门。还是没开门,招牌上“良宝调料店”几个字都落满了灰尘,也显得没精打采的。
“听说那个女人得了癌症,是子宫颈癌,一检查出来就住了院,一住了院就听说不行了。”
“那个男人,那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怕是麻了爪吧?”
“那肯定的唦,到现在还没有开门!活该,也该他吃点苦了!”
买菜的人一路议论着过去了。
去不去看宝姐呢?尹三一边择着手里的菜,一边照看着摊子,脑子里还在想这个问题。她和宝姐发生过不少摩擦,她处处小心让着,才能相安无事。这时候去看她,她会不会多心呢?
宝姐的病,多半是良宝气出来的,这会儿他知道错了,可是晚了。受苦的是宝姐,良宝虽然心里难受,可他还全胳膊全腿,好好的呢。
整个三街菜场,没有人不知道良宝、不认识良宝的,就是没买过菜,在整个菜场转过一圈,也知道他了。
良宝生得太齐整了,太俊俏了。
一大早五点多,无论是酷热的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只要不下雨,宝姐就推着一板车的生姜蒜头和各种干货出摊了,她去县城边上的菜场出摊儿了,而良宝呢?她让良宝在三街的店铺里守着。有顾客上门了,要点什么,他就收钱,若是无人问津,他就立在店门口看报纸。
良宝穿着夹克,西裤笔挺的。头发是平头,却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洗一遍,洗得干干净净,喷着啫喱水,一根根竖踮踮的,看得见洁白的头皮。他生得身材颀长,脸上的轮廓分明,皮肤又好,又打扮得这样抻抖。他和这些卖干货做小生意的人怎么看都不一样,人家的衣服脏兮兮,还套着蓝大褂,他却从来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沾纤尘似的,像随时要去赴宴、要去跟人家谈大生意。怎么看,他都不像个在生姜大蒜头堆里讨生活的小男人。
良宝,你这样器宇轩昂的一个人,卖生姜大蒜头,真是委屈了你。良宝的那些个相好的总是说。
屈什么呢?良宝上午看一下铺子,也就是立在门口看报纸,收收钱,遇到买东西的小媳妇跟他开玩笑,他想开就开,应承一下。不想开,就坐在门口打呵欠。宝姐出摊回来了,他就歇下了。下午拿了钱去打牌,赢了钱请那些牌友吃东西,给宝姐带二两瓜子回来,宝姐还高兴得不得了。输了,回来吃饭,宝姐也还是高兴。
可宝姐心里难受,她不是不知道,可她要装作不知道,她怕闹开了,撕破了脸,良宝就更肆无忌惮了。她也怕街坊笑话。——她是舍不得良宝的,所以她拿他没办法。这样憋着,天天失眠,把自己熬干了熬瘦了不说,还熬出了病。
尹三把菜择好,拿到门口的水龙头下去洗,一抬头,又看见了“良宝调料店”几个字,想起宝姐偶尔的好,她还是准备去看看她。主意定了,她把筲箕一放,稍事安排,骑上车就往县医院去了。
六
可是没过几天,宝姐回来了,不是良宝不舍得让她住院,是她说自己好生生一个人,在医院住蔫了,她想三街,想活色生香的三街,她要在这里做事,要在这里出摊儿,她才有精神头。
下午没生意时,宝姐和尹三坐在一起剥豌豆。
这女人的友谊,就是这样,说散就散了,说好,也就好了。
“赶紧找个人吧,三儿,让丝雨,也让自己安定下来,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人哪,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宝姐突然对尹三说。
宝姐说这话的时候,太阳正从菜场西边慢慢坠下去,夕阳的余晖映在宝姐的脸上,红光也慢慢褪下去,等太阳完全不见了,尹三看见宝姐眼里最后的一点亮光也消逝了,脸上是一片惨白。一个豆荚剥开了,可宝姐枯瘦的手兜不住豆子,两粒豌豆从她的手指缝里溜了出去,在泥地上跳了跳,滚出去很远。
她叹了口气,弯腰要去捡,尹三连忙抢上前两步,把豌豆从地上拈了起来。
“宝姐,你……好好的,说这话干什么呢?”
“尹三,姐说的是真话。”宝姐拍了拍尹三的手,说,“这男人,也未必要多好,可有个家,最起码生活安定了,不像你现在,这样苦……”
宝姐带尹三去过她家。菜场对着的三街,笔直往下走,过了原来的模具厂宿舍,那条干净的街,就是。墙上钉着蓝牌牌,上面写着:豫泰里、豫泰里一号、豫泰里三号……
这条街会没来由的叫人安静。一条两米多宽的路,干干净净,紧挨着路的是两边的房子,房子原来有走廊,因为抵着路面了,就做了防盗网,可是走廊里还是种了花,一盆一盆的绣球花,一盆一盆的菊花,一盆一盆的苍兰,走廊里放不下,就放到外面来了。有几家晾着衣服,有几家门开着,偶尔有行人走过,却没有人喧哗。有人讲话,声音也不大,处处透着和气。
豫泰里,豫泰里。尹三念的书不多,但看见笔画多的字就觉得稳当。
这是以前老山东人做菜煎饼的地方,所以叫豫泰里。宝姐说。宝姐的家也小,小得刚能住下三口人,可家到底是家,处处透着温馨,一坐在沙发上,人就放松了,就舒坦了,这才是真正的休息,不像自己现在住的铺子,到处散发着各种调料的味道。
有个家,是诱人的。可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尹见却鼓动着要她买个房子。
“姐,买个房子,安定下来……”弟弟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
“这钱,不分给尹香、尹秀是说得过去的,不为别的,她们嫁出去了,户口都不在家里了,可三姐,这钱不给她,说不过去!”在家庭会议上,尹见对爸爸尹秋生说。
尹香尹秀是家里的大姐二姐。胡园椒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到尹三,直接依排行,叫了个“三”。第四个是尹见,他们以为跟着儿子的肯定是儿子,又生了老五,一看,又是个女儿,就叫做老五。不过尹五遇到了大队小学的一个代课老师,她爱给学生改名字,凡遇到父母敷衍的名字,她一律都给改了,这样,尹五就有幸叫尹舞了。她跟着那个老师有福气,小学的基础打下来了,一口气读书读到现在。
叫什么名字,在尹三看来,也无所谓吧。可是,妈这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搞计划生育的乡镇干部却饶不了他们,把他们家的谷子、芝麻油菜、红薯花生,甚至桌椅板凳都拖走了,连年罚,直罚得他们家家徒四壁。可大姐二姐已经早早地嫁人了,顾她们那个小家都顾不过来,哪还能顾得上娘家呢?所以尹见尹舞读书,一直是尹三负担的。
尹木匠、尹舞都同意。
“可你要结婚,正要用钱!”妈妈胡园椒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娘也是我养的,可……”
一家人围着灯光坐着,昏黄的灯光照着各自的脸。头顶是木头搭的阁楼,上面堆着柴草和杂物。电线从上面垂下来,吊着一个昏黄的灯泡,积满了灰尘和油垢,显得更加昏暗。灯泡下面是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八仙桌,桌子已经旧了,旧得分辨不出本来颜色,木板与木板之间已经赊出一大条一大条的缝。
尹三抱着丝雨隐匿在黑暗里。农村但凡建了新房的,都换上了白炽灯,只有自家……若自己不是这样,说不定还能帮帮家里。可如今……尹三看见爸爸那张苍老的脸,当年开朗幽默的尹木匠,已经被风霜侵蚀得木讷了。
“尹见,妈,这钱我不能要……”尹三开了口,可她的话被尹见无情地打断了。
“三姐是姐,三姐在前面拦着,她不结婚,我就不能结婚!”尹见话不多,却是吐口唾沫钉钉。
“你是尹家的独苗!你要传宗接代的!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还哪有钱给你接媳妇?”胡园椒焦急地说。
尹见说不过胡园椒,他出了门,坐上他的农用三轮车,对着发动机一阵猛踩,突突突,车子叫着,冒出一股青烟,尹见带着火气走了……
真要买个房子吗?钱,政府还没有发下来,却就要盘算着花出去了?可一个安定的住所,让尹三神往,冬天能在屋里接水,夏天不用整晚整晚地给丝雨赶蚊子……
一个周末,尹见尹舞来了,他们硬拉着尹三去看房子,宝姐走不动,却也跟着凑了几回热闹,后来,她不想跟着了,却执意让良宝骑了电动车送他们去。各种房子都有,大的、小的、新的、旧的,都带着烟火气,都是家的感觉。
有的房子已经很旧了,外墙上的水泥已经成片地往下掉了。可里面却是一应俱全。卫生间是卫生间,厨房是厨房,尹三走过去,一拧水龙头,水管里带着一声低吼,哗哗哗地水就来了。尹三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洗了洗,脏水顺着池子就流到了下水道里。
这种房子带来的安定的感觉,慢慢把尹三的心撩拨动了。
七
又有人给尹三介绍对象了。
有房子呢!在哪里哪里……这些老太太每介绍一个的时候,都要把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和结束语。房子,的确大大搅乱了尹三的心。以前总在屋檐下避雨,没想过有去处,也没敢想有去处,这未到手的五万元,却给了她胆量和期盼。
尹三想到了弟弟的婚事。如果自己真能安定下来,那也是好事。不用花钱买房子,那五万块还可以留给尹见结婚。
“那,见见吧。”她迟疑着答应了。
菜场少有人来的下午,尹三去见过一个离了婚的男人。说不上怎么好,也说不上怎么坏,关于离婚的原因,她始终心存疑虑,离过婚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离婚——这也许关乎到一个人的品性。尹三很小心,毕竟她带着女儿。
糍粑豆丝卖了一批又一批,荸荠也卖得差不多了,灌香肠的人就多了,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排了队地灌香肠,尹三就想给丝雨也灌一点儿。十五块五一斤的肉,加上加工费两块五,算下来是十八块一斤,尹三咬了咬牙,给丝雨灌了一百块钱的,给老娘灌了两百元的,沉甸甸地三袋,尹三把它们倒出来,装在搪瓷脸盆里腌着,刚一抬头,感觉有人在不远处盯着自己。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大官儿,又不是有钱人,还有谁惦记咱呢?尹三自嘲了一句,把手机换了个兜儿。
可突然一个人的影子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他?难道是他?……不会吧?千里迢迢,他会找来?他找来干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本能地想叫喊,想跑,可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发软了。
是他吗?他来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尹三的脸色苍白,额头上虚汗直冒,眼神也直了,散淡了。
“喂,你怎么了?”良宝正站在她门口抽烟。
她紧张得直喘大气,手也软了。
“你,你,你怎么了?”良宝连忙走过去,躬下身子,她的紧张也感染了他。
尹三油乎乎的一双手一下揪住了良宝的夹克,双眼直直地盯着他,说:“他……他……他来了!”
“他?他是谁?”
良宝扭头向外看了一眼,没有看到陌生的面孔,都是菜场的老主顾。
“他,他,他……啊!”尹三突然大叫一声,“良宝哥!丝雨!丝雨!”
“丝雨怎么了?”
“良宝哥,丝雨,丝雨!”尹三想到丝雨,突然有了一点儿力气,“把孩子接回来!”
“现在?”良宝被尹三的神经弄糊涂了,“现在还不到放学的点儿啊!”
“求你了,求你了!良宝哥!”尹三本来吓得侧坐在地上,突然一骨碌转过身来,跪在良宝面前,连连给他作揖,“求你了!求你了……”
“尹三……你……你……你……”
“求你了,求你了……”尹三带着哭腔哀求道。
再苦再难的时候,尹三都带着三分笑,良宝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好!”他扶起尹三,准备走,想了想,又转过身来嘱咐道,“你自己也要注意啊,要是不行,就把店门关了……”
“是,是,我知道……你要小心,小心丝雨呀!”尹三慢慢站起来,用手撑着酸了的膝盖说。
可是怎么办?该怎么办?他来了,他怎么来了?他来干什么?……他来干什么?这是最可怕的,他,来干什么?这日子好不容易捋平了,捋顺了,他要来干什么啊?!
尹三的脑海中无数个问题在盘旋,无数的冤屈想发泄,可从哪里开始呢?哪里是个头呢?她手忙脚乱地去搬海带,海带整不成捆,又去搬香菇,香菇袋子倒了,撒了一地的,她又去搬木耳,一袋木耳还没有抱进来,宝姐就撑着腰进来了,她问:
“尹三,怎么了?你这魂不守舍的……”
八
宝姐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个男人就冲了进来,照着尹三腰上就是一脚,尹三和黑木耳都飞了出去,宝姐站在一地黑木耳中间,吓呆了,还未回过神来,那男人抓住尹三的头发一把把她拽了起来,拽起来就往外拖。尹三不让,一手按着自己的头发,一手去打那人,男人见尹三拽着不肯走,上来就是两耳光,揪住她的衣领又往外拖。尹三一双手乱挥,想抓住点什么支撑着,一下扯倒了花生米袋子,又打翻了泡着的冬笋,脚下一滑,那男人拖着她就出了门。
宝姐这才回过神来,她抱着搪瓷盆子,就朝男人头上打去,男人右手一挡,左脚就给了她一下,正踢在她小肚子上,疼得她要闭过气去,她捂着小肚子直起腰来,看见那男人拽着尹三已经朝菜场东边的侧门去了,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拼了命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抢人啊!”
下午正在打盹或斗地主的摊主们这才回过神来,看见尹三倒在地上,被一个陌生男人拽着往外拖,尹三双手在泥地上抠,挣扎着,又是叫又是骂,可那男人也不管她的死活,只顾拖着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