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有这张照片的?”鲁人凤弹了一下烟灰,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这本来是不该对你说的,不过,我想,说说也无妨吧。区里准备办一次大型的迎春拍卖会,其中就有启老的这幅画……“
“啊!”徐长清又大惊了一声,“多少万起拍?“
“暂时还没定。”
“那我能看看不——到时候?”
“拍卖之前,公司会有一个例行展览,市民都可以去欣赏……”
“啊!”徐长清似乎有点儿坐不住了,两只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来回搓着。
“老徐啊,你别激动。我现在叫你来,是还有点儿小忙想要你帮的。”
“什么忙?你说!”徐长清又嗖地一下站了起来,似乎比鲁局长还急迫地想帮这个忙。
“你也知道,文化局,清水衙门,我们都是穷书生,买不起启老的画,”鲁人凤放慢了语速,一边说一边留心着徐长清的神色变化,见徐长清专注地看着他,认同地点了点头,才接着往下说,“但我一直爱慕老先生的字画,不论是字还是画,那都是仙风道骨啊!”
“是,是,是,那是满纸的俊秀飘逸,满纸的仙气啊!”徐长清试探着问,“您想要我给你临一幅?”
“是的!但,要临得像,要临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我挂在家里才能聊以自慰啊!”
“这个……”徐长清犹豫了,不敢揭榜,说,“我喜欢临摹古画,但那也只是练练运笔……都不是真临。”
“哪里?你看,你这个,还是临得蛮好的嘛。”鲁局长说,他拿手指点了点草草卷在一边的《寒江独钓图》。
徐长清笑了,说:“这个,只能唬外行。”
鲁局长眼里写满了问号,等着徐长清娓娓道来。
“这个只能挂在家里做装饰,真正的专家拿在手里一看,这纸,就不是那会儿的纸,颜料、墨色,都不对,连纸的重量都不对。”
“哦?”
“做古画,必须精通绘画、鉴赏和考古这三门学问才行,鉴定时,有些专家看风格,看笔触,有些看题款,看印章,有的看纸质、装裱,还有的直接用机器鉴定……”
“说下去……”
“各个朝代的制纸工艺都不一样,纹理都不一样,因此色彩在纸上的渲染和发挥也是不一样的。颜料也不一样,古人的颜料都是从天然的物质里面提炼的,和现在的化工颜料完全不一样……”
“对,对,我听说以前的颜料全都是从花草的汁液里提取的,像那藤黄,因为是用一种古藤熬制的,因此有剧毒……”鲁人凤插嘴道。
“有的是从植物的根茎里提取,有的是从天然矿物里提取。如花青,用蓼兰、大青叶等植物的枝叶泡制而成,而朱红,是用一种不透明的朱砂制成的……各种颜色,都与现在的化工合成色完全不一样。”
“效果会不一样吗?”
“当然,天然的东西在纸上渲染开,总是会更通透……”
“那我们就完全没有办法得到那时候的色彩吗?”
“有是有,只是……”
“说下去……”
鲁人凤重新点了根烟,靠在椅背上,静静等待着徐长清往下说。
四
刘中亮的枪终于校好了。
一翻过小山坡,又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挺立在秋阳里。硕大的黄色花盘正迎着朝阳展露笑脸,笔直的杆儿和墨绿的叶儿在晨风中诗意地抖动着。这一切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中,显得更加动人心魄。
可是没有人感叹这美景,一行人都摒住呼吸,连一向牛皮哄哄的越野车,也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笨重的屁股——前面的花生地里,露出两个毛茸茸的灰色耳朵——野兔!对,一只野兔。
刘中亮小心翼翼地将枪管架在车窗玻璃上,从瞄准镜里看了看,又轻轻向小卢把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小卢把车窗再降下一点。
野兔是很谨慎的动物,它的两只耳朵警觉地竖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刨着地里的花生,慢慢用嘴咀嚼着,一边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四周。
小卢也缩着头,生怕惊动了猎物,他等待着刘中亮的枪响,也期待着有猎物应声倒地。可刘中亮迟迟不开枪,小卢又把车向前蹭了蹭,他希望能给刘中亮一个好的角度,而刘中亮却迟迟不愿扣动扳机。
果然,段部长按捺不住了,一声枪响,打到了兔子前面的花生藤上,被瞄准的那只兔子撒开四条腿,拼命冲了出去,在地上卷起一片尘土。而另一只呢,听到枪声,它本能地提着两只前腿,踮起头来向前一望,就这一瞬间,这迟疑的零点零一秒,刘中亮扣动扳机,枪响了,兔子应声倒地,两条后腿在地上弹了弹,掀起几片枯叶,不动了。
“好!”小卢喝了一声彩。
“你妈的!老子给你创造了时机!”段部长笑着骂了一声。
刘中亮不理他们,自己下车去把兔子捡了起来,扔进了段部长的后备箱,说:“我还不是看您喜欢吃兔肉,要是两只兔子都跑了,您用什么下酒呀!”
“哟?还懂点事嘛!”刘中亮从车窗旁经过时,鲁人凤伸出手指来点了他一下。
刘中亮回了他一句:“好戏还在后头呢!”
“哈哈哈!”段部长一阵大笑。
刘中亮的枪法,他是知道的。
十年前,刘中亮高中毕业,在家待业,不知从哪里弄来只气枪,扛着到处打猎,野狗、麻雀、斑鸠、野兔,他什么都打,甚至连喜鹊也打,只打得他神枪手的名声鹊起。那时候,他老段还是小段,在公安局任政委,跟着老局长亲自到他家,那是带着编制去的啊,跟老刘说:我看中你这儿子的枪法了,跟我到公安局吧!可老刘想把大儿子先安排,支支吾吾几番推辞,硬是把刘中亮的事给搅黄了。
不过也终究还是有缘,浅川城就这么大点儿地,山不转水转,刘中亮被安排到政府开车了,段政委升了职,到底还是到一起了。
“到底都是‘猿粪’啊!”每当提起这一段,段部长都要开开玩笑。这个小伙子机灵,给他开车,他放心,又懂事,他更省心。
太阳越升越高,薄薄的雾气慢慢散去,罩在田野上的淡蓝色雾霭悄悄地消失无踪。成群的斑鸠飞了起来。
五
“老徐啊,你真是个渊博的人!真不愧是我们文化局的第一才子!真正的镇馆之宝!镇馆之宝! “鲁局长连连拍着徐长清的肩膀,由衷地感叹道,”这么多年,第一次跟你这样深入的交谈,真是我的失误!相见恨晚、相见恨晚!——我真有这种感觉!”
鲁局长这番感情真挚的话,令徐长清感动不已。他第一次跟一位局长这么长时间、这么深入的交谈,而且谈的都是自己专业内的事,他在文化局一辈子,今天才发现还有一位这么懂艺术、爱艺术的领导。
这让他在书房静坐的时候,常常回味起这番谈话来。可他不知道,他一出办公室,鲁人凤就掩了门,去了里间,在马桶前点燃了他的《寒江独钓图》,一直看火苗把画吞噬,才扔到马桶里,按下冲水键,看着所有的灰烬都消失在那个旋转着的漩涡里,然后对着里面撒了一泡尿。
可徐长清的心情很好,他在品刘中亮带来的新茶,这秋茶的确好,难怪当地常有人说:春茶苦,夏茶涩,秋茶好喝又冇得。他用岳父留给他的老紫砂壶泡了一壶,一个人静静坐在窗下,边喝,边朝窗外看风景。
深秋了,院子里的苦楝树结了一树的籽,一串一串的像葡萄,只不过是黄色的。几个小孩在树下拿石块和竹篙打,想把它们打下来,当子弹和小伙伴们打仗。这种小把戏,自己小时候也玩过,故乡的小山村,似乎只长刺槐和苦楝树,也只有这种树,大人们才会任由小孩糟蹋。这种树的根、茎、皮都很苦,小时候老娘用它的根煎水,灌进他的嘴巴,用来治疗腹痛。可是现在,老娘走了,故乡也远去了。
正出着神,树下的小孩噤了声,转眼间作鸟雀散了,徐长清笑了,知道是表弟来了,果然,刘中亮瘦长的身影晃进了他的视线。
这个中亮,明明很喜欢小孩,却总喜欢吓唬他们。徐长清笑了笑。
他踱到客厅开了门,只见刘中亮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上四楼来,把一团花蓬蓬的东西扔到厨房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嚷嚷:“表姐呢?叫她下厨,我给她带了点儿野味。”
徐长清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只锦鸡,听到他又去打猎,徐长清少不了又要数落他几句,可刘中亮连忙伸出双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又连连向他拱手告饶,徐长清只得闭了嘴,说:“你表姐去火车站了,接个客人……”
“还是远客?哪个?”刘中亮纳闷地抬起头来,边问边走进厨房,准备烧开水,给锦鸡拔毛。
“听说是她小学同学的小女儿吧。”
正说着,门被打开了,一个女孩满眼是笑地站在门口,她学着用浅川话大声答道:“哪个?就是我!”
刘中亮扭头看了一眼,女孩个子小小的,却一副矜骄之气。刘中亮不喜欢这种女孩,长得像搓衣板,却以为全世界都是她的。他抓了围裙就扔给客人,要人家给他露两手。女孩一下愣在那里了,随后进来的夏绢知一把把围裙抓过来,又扔还给刘中亮:“有你这么待客的吗?人家刚来!今天你做饭!——我也累了。”
刘中亮把围裙扔在椅背上,踱到书房门口,正要进去,扭过头来,坚定地说:“不做!我不做!坚决不做!”
可夏绢知扯着他介绍:“这是我小学同窗的女儿,林晓白,她爸爸妈妈开发北大荒时跟着‘大部队’去了新疆,这会儿来投奔我、你表姐来了,她比你小不了几岁,从今以后,她也是你的表妹了,你得罩着她点儿!”夏绢知边把围裙塞给他,边跟他说。
刘中亮正爱理不理的,那女孩却冲他挤眉弄眼地抬了抬下巴,那样子仿佛在说:有表姐呢,我看你敢再欺负我?
她那样子,越发激怒了刘中亮,只见他似笑非笑地说:“是吗?有必要罩着吗?她那样子,人家既不会被劫财也不会被劫色——没人打她主意,只要她不打人家主意,就天下太平了嘛!”
一席话说得徐长清也笑了,笑毕,又觉得不妥,连忙把笑容往胃里吞,可惜还是迟了,林晓白的脸刷地红了又白了,夏绢知瞪了一眼徐长清,又狠狠对刘中亮说:“你这个缺德鬼,不知道积点嘴德!你这样刻薄,我看你找得到老婆不?看你一辈子打光棍!”
刘中亮不理她,转过身跟着徐长清进了书房。
看到刘中亮进来了,徐长清神秘地向他噜了噜嘴,示意他把门关上,自己又小心翼翼地去把窗子打开。一看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刘中亮就来了兴趣,他轻轻地踱到徐长清后面去,小声问:“要干什么?”那样子,是巴不得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坏事”来。
徐长清不理他,从书架最底层的一个小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小包,慢慢打开,从里面抖出几片褐色的小块,夹到一个小铝锅里,又小心把剩下的包好,放回原处。
“这是什么?”刘中亮伸手拈了一片起来,看上去像树皮,问。
“记得吃饭之前好好洗手,”徐长清阻止不及,只好嘱咐道,“有毒的。”说着,他一边在小铝锅里加上水,一边小心点上酒精炉子,又把它移到窗口旁。
“有毒的?”越听说是有毒的,刘中亮越是捏着不放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个够,又问,“这像是什么的树皮啊!”
“是啊,大自然中有毒的东西多的是。”
“你想提炼什么毒?你是穷疯了呢?还是看谁不顺眼?”刘中亮终于把那树皮看够了,丢进了小铝锅。
徐长清不理他,他又说:“炼什么毒就不用了吧,要是你看谁不顺眼,我帮你去修理修理他就够了。”
徐长清一直小心看着炉火,听见刘中亮越说越离谱了,才说:“我这是提炼国画颜料,藤黄。”说完,少不得又要跟他解释为什么要亲自提炼颜料,不过,不知为什么,徐长清省去了鲁局长对他说的那番话。也许他作为画家,心底的清高还在作祟吧。
不一会儿,小铝锅里扑哧扑哧冒泡了,徐长清递给刘中亮一个口罩,自己也戴上一个,还拿了把折扇,小心地把锅里冒出来的水蒸气往窗外扇。刘中亮伸头看了一眼,果然,小铝锅里的水渐渐变黄了,是一种很鲜亮的黄。
六
也不管刘中亮认不认这表妹,反正林晓白是认了他这表哥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找到他家了。刘中亮正在阁楼上喂鸽子,听见他妈喊有人找,他扭头一看,见林晓白站在院子里,本来想说自己不在的,可一眼扫见了那圆乎乎白面馒头似的脸,把不在的话吞进了肚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洗了手,下楼来了。
“书绢姨说,文化局在招聘,叫你领着我去看看。”一看到刘中亮,林晓白就说。
这女孩子,大概被宠坏了,见了谁,都一副要听命于她的样子,可刘中亮偏不卖她那账,说:“为什么不跟我姐夫一起去呢?他是局里职员,比我好说话……”
可林晓白的话像在那里等着他,他的话还没落音,她就说:“书绢姨说,徐叔叔呆,见了领导说不上两句话,还是你活动能力强……”
“这是去报名,又不是要开后门,要什么活动能力……”
“可第一印象很重要啊!要是没有关系,说不定第一关就刷了呢!”
刘中亮深呼吸了一下,吞下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连第一关都过不了,你还去个——鬼呀!你直接打道回府得了!”刘中亮本来想说“去个屁”的,但终究还是把那个“屁”咽回了肚里。
但最终,刘中亮还是陪着林晓白去了文化局,因为刘老太在家,她好说歹说,威逼利诱,让刘中亮无论如何去一趟,“正好”接徐长清来家里吃午饭。
“如果今天有事,就请一天假,不去上班!”刘中亮的车出了院子门,刘老太还不忘追在后面补充一句。老妈这种火急火燎的心态,让他很恼火。
到了文化局,刘中亮才知道林晓白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只是招个合同工,却是满院子的人山人海,鲁人凤正是管人事的副局长,刘中亮领着林晓白就去了他的办公室。
鲁局长亲自拿了张报名表给刘中亮,刘中亮递给林晓白,又看着那女孩端端正正地填上“林晓白”三个字。字还蛮秀气的,他想。
这一切却被鲁人凤看在眼里,他笑了笑,问:“哪里来的表妹啊?”
刘中亮却一下愣住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林晓白却故意调皮地笑了笑。
“哦……”鲁人凤故意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凑到刘中亮耳边小声说:“你唐僧,也终于开了戒啊……”说得刘中亮连连摆手。
“最近鲁局长在忙什么?我都好久没看见您了。 ”刘中亮只得岔开话题。
“我?不忙。文化局,这清水衙门,我也乐得清闲。”鲁人凤回答。
正说笑着,外面一阵喧闹,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褶的老汉提了个蛇皮袋闯了进来。他也不顾办公室小文的阻挠,把蛇皮袋抓住底,往下一撸,半蛇皮袋瘪谷就倒了一地。
他扶住自己的腰,颤抖着声音大声说:“赔我的谷子!赔我的谷子啊!”
刘中亮吃了一惊,可是看看周围,鲁局长和小文似乎都不吃惊,他正准备让出去的,可又舍不得这场好戏,再看了看林晓白,她的简历还没填完,也就收了要走的决心,心安理得地看起热闹来。
“老李,你有完没完?怎么总来找茬?”鲁人凤点了根烟,坐在大班桌后,一副不耐烦,瞧不起的神态。
“只有半个月就要收的谷子啊!只有半个月就可以颗颗饱、粒粒壮的谷子啊!你们为什么要糟蹋?这一粒一粒的谷子,都是我的血汗啊!你们为什么要糟蹋?”老人只可怜他的谷子,说得声情并茂,仿佛那藏在深深的皱纹中的都是呼之欲出的泪水。他的话一下子感染了林晓白,她抬起头来,看着老人。
可鲁局长不为所动,他吸了口烟,皱着眉头问:“奇了怪了,你家的谷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你们上次去打野鸡,踩坏了的……”
刘中亮一听,知道跟自己扯上关系了,想起那次郑新锋在稻谷田里连跑带爬,的确踩坏了不少谷子。可转念一想,又不觉纳闷,这老头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却听到鲁局长淡定地打断他的话,问:“这次,你又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们这些贪污腐败的狗官!你们拿着人们的血汗钱挥霍浪费,也不问问你自己配不配!”老头儿一咧嘴,骂出一串杀人不见血的话。惊得刘中亮和林晓白大气也不敢出。刘中亮站起来,想起身告辞,可鲁局长用手势拦住了他,他只得又坐了下来。
“你也听听他还要胡说些什么。”鲁人凤淡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