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高兴……”她温柔地在你的身上吻了又吻，“哪怕你只属于我这一次，我这一生也心满意足了。我可以去死了。”
“傻丫头，这时说什么呢？！这是生的礼赞！生的欢歌！生的辉煌！”
你不知她内心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这些简短的话里包含有多少丰富、深不可测的内容——纵然让你回想起了真正的第一次，可你并没把两个第一次真正有机地联系起来……用得着么？生命从来不承认必然，只激赏偶尔，这第一次永远是偶尔，才具有永远的魅力！
“看你大汗淋漓的。”她轻轻地揩着你心窝的汗，“你该去洗洗。”
你顺从了。
可她却陪你一同走进了浴室。
“你……去休息一会。”你说。
“不，让我看着你洗……刚才是狂迷的注视，我只看到一团热雾；现在，我得把你铭刻在记忆之中。”
好一个怪女子。
她很平静地作出评价：
“你不年轻，从你的肤肌上看。应当说，你的心理年龄更年轻——往往这样，人才保留得住生理上的年轻。心老了，身上就更老。也许，生活欠你的太多，所以你不愿意很快地老下去，你得向生活索还。”
她真了解自己的经历——九死一生，不测、打击、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一种直觉么？
“是的，你应该得到更多。但生活永远对你是那么苛刻，那么冷酷，你不服，以生命来抗争，所以，你应该活得比别人更长久，你应该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只是，有谁又能在死前完全实现自己的心愿呢？”
她似乎又哀伤了起来。
你揩去身上的水珠，捏捏身上爆起的肌肉，说：“这没有人能剥夺——除非子弹，可它们也会绕开的。”
她笑了：“你是刀枪不入。”
“不信吗？”
“别人不信，我信！”她大声说。
她又投入你的怀中。
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
她，真有点像第一个她，情态上，心理上，当然，第一个，似乎谈不上什么洞察秋毫，那只是一种同病相怜，一种认同感……可怎么也抹不去这第一个，况且，自己是在找她。
该找的，没找到，得到的却是这一个。
可这一个，难道不在我的目的上么？
你没法回答自己。
你得到了么？
她走了，这一次，很久没来。
挂电话，也不是她接的，只说“不在”，也不说是暂时离开，还是去远行了。不知那个是什么单位，名片上虽说也是个公司。
她还是个谜。
关于开车，关于时髦，关于经商，还有“见好就收”，以及那一夜那么多的话。
你得到她了么？
你这是堕落么？
你没有为自己辩护，这便就没有堕落。
可这一次，又为什么这般刻骨铭心呢？仅仅为了那一夜，那肉体上的欢愉……你如果一说不，就是堕落么？
也许，加缪说的堕落，不仅仅在此。
这回，她是自己来的。
“我得好好体味这次幸福，真的，而后，就把它彻底忘掉。所以，这么久，我不接你的电话，虽然我并没离开。”她说。
“我不明白。”你说。
“你会明白的。你一旦有珍爱的东西，是不轻易出示的，而会深深地藏起来，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而后，连自己也忘了，找不到了。”你试图插科打诨。
“如果这样，更证明它的珍贵。”
她的思维逻辑与别人不一样。
“你也忘了吧，没有过那一夜，什么也没有过，过去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的……懂吗？这才珍贵！”
你只说：“我不敢有过多的奢望。”
“可生意场上的奢望是无止境的。”她说，“当然，这不是生意，也不是职能。”
“十亿人民十亿商，你可是个例外，凤毛麟角了。”你不无痛苦地说。
“当然，我也身处经商的位置上。但这不是我的自身，大家经经商也不无好处，我们这个民族太缺乏竞争、冒险精神了。”她说，“别一本正经谈这些了。我让你忘了，你就忘了吧，否则，我再也不来了。”
“那好吧，我努力去忘却。”
“这才是。”她又情不自禁地扑上来，往你脸上吻了一下，又迅速闪开了。
她的自制力真强。
可你能忘么？你能在记忆中自拔么？你只是在欺骗自己。
以后，她果然遵守自己的诺言，常来常往，甚至比过去更密切。
你们谈天说地，讲文学、讲艺术、讲历史、讲哲学……她似乎什么都懂一点，都想得到的更多。
但再不掺杂什么别的成分。
你有几次抑制不了自己，都被她冷静地挡了回去。
怎样的一个女人？
你们成了忘年交，一种纯而又纯的朋友。
不曾有过过去的一幕。
但你的痛苦却为之更深刻，更入骨了。不是你赠予她什么，而是她在为你做出无偿的牺牲……她毕竟还是传统的人，或者如她早在“文革”前就熟悉了用词：“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她仿佛有另一重束缚，为他，也为所有人们不知的束缚。
这个直觉一直苦恼着你，始终不得其解，又不敢直言相问，于是，你也一般作茧自缚，又寻来了新的束缚。虽然她一直做出是她自己在负心，而让你无负心之感，但你分明意识到，你找她，在与她交合之前便已有负于她，你龌龊的用心本不想获取纯洁的，而她正是深知你这一点才这么做……你忏悔什么？忏悔便是堕落。
当然你早就认识了你的无耻与堕落。
你只奇怪她的电话竟从此就畅通无阻。仿佛她无时不刻没在守候你的电话，而她生活中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甚至也没有任何业务来往。你对于她是自由的，可她却束缚在你的电话中，也就是说，她放弃了自己的自由。
她甚至还不时给你提供几笔业务讯息，而且十有八九能成功。
她只是说：“我不明白，你怎么来经商？果真是赶时髦么？赶十亿人民十亿商的潮流……我不相信。”
她什么也不相信。
不相信太阳是红的，不相信月球的背面永远背向地球，不相信星星那么遥远，不相信信誓旦旦，不相信有崇高的人——纵然她自己是那么崇高与纯洁，不相信一切美好的许诺与不幸的预言，不相信恒久不易的忠诚，也不相信你。
你不曾对她说什么。
但你不说什么并不是无秘密可言，当然是自以为无秘密可言。可你灵魂深处分明潜藏着的一切是非语言可表述的，你并没意识到你会隐瞒什么。可你分明在昭示地，你并不是一个坦白磊落的人。
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哪陷落。
你依旧花天酒地，依旧来者不拒——无论是钱还是女人，当然，后者极少让你亢奋的，以至于那个圈里不说你阳痿，而说你有洁癖，其实，你一点也不干净。
偶尔，你也来点恶作剧，让人在你面前磕头告饶，下跪叩拜——从而尝到一点报复的快慰。你欣赏向导的一句话：“人生最大的快感，莫过于报复。”
为了报复一个许利仁，你让数十个许利仁在你面前求饶告奶奶——你一旦认识他们是许利仁一类的人之后。
他们绝不敢告你，报复你。
相反，在同行中，这些小点缀还增高了你的威望与信誉。证明你不屑与小人为伍。
只奇怪的是，大老板一直没有回来，人家可是有名有姓的，绝不是虚构的人物。干吗这么放心让你这位二老板当家呢。
你问向导，向导说：“你这里是小生意，人家忙大生意去了。”
“什么大生意。”
“反正不会是军火。毒品吧。”向导一笑，“你现在又不用为一天一两百房租担心了，你的赚头也不少，干吗不做下去……”
“有朝一日独立么？”
“这不是没可能的。”
“可是，我要找的人，总是捕风捉影……”
“放心，有朝一日他会自投罗网。”
这话倒也不假。他手下不是过了几十个类似许利仁这号角色么？总有人要来冒险的。
倒是姬德顺一直没见，倒怪想的。他还在往低级酒吧、地下水道、地下赌场里钻么？难怪他成不了大事，把个副处级看得似宝贝一样，生怕丢失。
他的正统、忠于职守，只配守在“下只角”——上海人的口语。
大概，他还没寻到许利仁的踪迹吧。
你心中一动，拨了个电话。
“老同学么？有线索了么？……对不起，有也不能告诉你，我不能公私不分。”姬德顺电话里用的是“办公室腔”——如今大多数干部都有严格的“办公室腔”与“家腔”的区别，当然，前者与官腔还是略有区别的，因为前者不仅官可用，一般干部也可用的，“不过，我还真可以告诉你，多少有了些眉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正式立案总归可以查出点什么的，你就作点自我牺牲吧，待偿还了银行贷款后，如果还有剩的话，我当然不会忘记你的，毕竟你也是受我的牵连。”
就为他一时情绪不好，乱派上几句话，把你同骗子绑在一辆了马车上——如此牵连！
你也回敬道：“那你的动作可得快点，不然，我可要先下手为强了。”
“真的么？不过，你得首先告诉我们，不可私自索款，否则，会以分赃论处。”
“那是我自己的钱，连老太婆的钱，我也一并索回归还。至于你的慷公家之慨被骗去的钱，那得由你们负责。……”
“你，你现在在哪？在哪……”
你把话筒挂上了。
“哼，还真会扣帽子，‘以分赃论处’，岂有此理！你受了财，吃饱喝足，把公家的钱当人情卖了出去，你不负责还让我负责么？”你愤愤不平地叫出声来，对不起，是我和那位自杀未遂的老太婆等人的钱，我得索回，我并不向什么‘公’挑战，我只向化公为私的鬼魊勾当挑战。”
你又自我辩护了。
可那种公家的钱，花了等于白花，随意挥霍，填了某些人的权力的深堑，能比私人寸寸节节，流血流汗挣得的钱神圣么？
别说什么不是向“公”挑战了。
你已经挑战了。
堂堂皇皇地挑战了。
你让向导找人，去摸摸姬德顺“有了眉目”的底细。
回来的人报告。
所谓“眉目”，是正儿八经立案，查籍贯、成分、家庭……等等，这个很好查，一下便有了。至于许利仁的行踪，他们什么也没掌握。眉目，全是官样文章。
你大笑：“这查个屁。”
不过，你却有所收获。得知此人是郊区的无业游民，真名叫牛阿二——可不是《水浒》中的泼皮牛二。家中还有几口人，务农为生，即算没收全部家产，也不够一万元，什么“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完全是虚晃一枪，唬人的。对老同学还耍这一套，哼。
牛阿二？
在你这个圈子里，有真名倒好查询了。而且，你很快托人在他家中，取到了一张照片——至于用什么手段，倒不必细究。
不出半个月，你倒是真正有了眉目。
果然不出向导所所料，这位牛阿二没法溜得太远，他的口音限制了他，“本钱”更限制了他……而且，这小子还窜回过家几趟，送去几百块钱以口。
这证明他更没走远。
就在邻近的一个卫星城中，他化了名，这回，叫的是吴富豪……这一切，均是以后得知的。
他，落入一个更大的股份公司中——而这公司，恰巧与各地有了不少关系。
向导很快便来报告：
“他一共有十六万三千元，全托给了这个公司，因这个公司答应他一批煤。如今，北煤南调，又是双轨制，如果他一旦得手，倒是可以翻上一番，你看——”
你沉吟了一刻，说：“不忙直接拿他的钱，先把这个公司全部情况弄清楚。”
向导一笑：“看来，你在这里混上一段，比别人精明得快。”
很快，该公司情况一目了然。
也是一个提篮子的公司。
你只费了一点儿小心思。因为该公司与牛阿二关系并不清楚，彼此利用罢了。无非是狼狈为奸，犯不着客气。
“如此这般……”
略施小计。
那批预订的煤，准时到达。
于是，你每吨追加两块钱作装卸费，并打通关节，支付完了全部费用。这在你是微乎其微，煤便截留在你所在的城市了。自然，这是抢手货，你手上早有一批买主嗷嗷待哺了，你成了他们的救世主。
而且，你让对方转了个帐——不必把原收公司的款子退出，只归到你的名下，让该公司找你要钱便是。
这笔钱，拢共有四十余万，其中，牛阿二就有十六万多，将近一半。也就是说，全部成交额达一百万。
你不动声色。
那个公司可急了眼。煤一截留，原先已预付了三分之一订金的买主便起了哄。于是，一番又一番地派人来交涉，最后，只要求退回原来的本钱。
你总归有借口：“今日我们帐上没钱。”“对不起，你来迟了，我刚拨出三十万。“急什么，我又不是不认帐。”
稍拖一段时间，你便来个缓兵之计：“这样吧，为了确认你们的款项，免得你们再经过北方找我们，转来转去，我们先订一个合同。这就是承认这批煤转让给我们，当然，时间在卸车之前。价格自然不变。这样，我们也承认这笔款子由我们支付。你们有了这笔依据，就不怕我们赖帐了。”
你正迎合对方的心理，对方怕一拖再拖，你不认帐；于是，又只好通过北方来确认，帐转来转去，旷久日长，活钱变成死钱，他们更受不了。
而合同一签，你也没了后顾之忧，告你截煤也没凭据。
这一手，连向导也深为叹服。
你冷冷地一笑，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狠，我更狠，赢了，是我本事，被骗，是我窝囊，这辈子，他妈的顶天立地做一回人看看，如何？！”
好戏还看后头。
九
该是苍天动恻隐之心。
没几天，责编就通知我，让我上旭天家去谈稿子。
小车果然开来了。
在车上，我对责编说：
——档案未清的事，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不会的。我们前不久出了位还没摘帽子的人的书，还多亏书一出，他的帽子马上就摘了。这对促进政策的落实很有好处。我们出版社，有义务为作者做这号事，人才难得，出书出人嘛。我们会担这个担子的，你不应该有顾虑。再说，我们出版社的级别，比你们那要高，怕什么？
——那太感激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
谢天谢地。
旭天，几十年前就在我如雷贯耳。他的史学观点自然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可在二三十年前那阵龙卷风中，他被刮得无影无踪……但是，早几年，他又一下子光芒四射了。
一个殉道者，一个苦行僧？
他那么干瘦，瘦得衣裳在身上晃晃悠悠，让人感觉不到里面有个躯体……仙风道骨？二三十年的灾难，他何处修炼？据说他不著一字检讨，面对审讯始终一言不发，于是，给发配了，去当了樵夫。
大概在哪座深山里得道了吧？
这便是我的直感。
我仿佛是坐在一个长老身边的弟子，聆听着，一字不漏。
——读了你的作品，我被震撼了，我以为你同我年岁一般大，没想到还算年轻，前程无量。我深愧不如。我虽然身同感受，可我已写不出了，我老了，提笔手都哆嗦。明末，本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末世，何以又延续这么久，你作了深刻、独到的揭示，有些，我都不曾意识到。本来，我们民族的灾难，就该在那时结束的，中原得鹿不由人。专制加腐败，最后落个为野蛮民族所宰割，文明扫地……责编推了我一下。
——记下来呀，这都是对你的作品肯定之词，我们打审稿意见，就靠这些话上报作为依据的，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记？
——这，我认为我是来听取意见的，所以，只该记下不足之处，以便作修改和最后加工，我没想到。
——旭天老，你看他多书生气。
——很好，很好，他不像一些作者那么狂，可见功底很厚实……——您接着谈。
——我说这是一个突破，一个认真的突破，对历史的审视，立于更高的角度上，不容易。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在于你找到的角度。一个新的角度，可以拯救很多的史料，赋它们以新的价值。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这么说过。他强调的也正是历史所锻造的思想，而又正用这思想去观照历史。历史总归是现实的。这在世纪初的史学界已不新鲜了，可在我们这还新鲜……你下了很多功夫，可见你这个人很严谨，不说每一个字都有来历，至少，事件、思想，均是无懈可击的。
责编插了一句。
——李贽的自刎，写得很动人。只是，把他写成一个觉悟的个人解放先声，于今恐怕有某种犯忌？
——他也写出了这人的复杂性。李贽不也有另外几面么？参禅悟道……即算是个人解放又有什么不妥，《共产党宣言》中也有“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吧。说人权都无防，宪法上也有人权的提法。不要自找不是，应该自找是才好。
——太有启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