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从此以后，就称他为向导好了，不再叫牢友，且为他隐名埋姓——带你走进的，恰恰不是下三烂的世界，不是郊区的土饭店、土下水道，更不是“停车留宿”的客栈，或别的什么阴暗角落。而恰巧是附近城里最大的几所饭店，一夜收住宿费都得一百以上——这还是小意思。其名气，要在广州，要当得上白天鹅、中国大酒店花园酒店的规格，只因在内地，开价还不敢有它们那么高。
“这宿费、开销？”你犹豫了。
“没事，不归你掏钱，也不归我掏钱，自然会有地方掏钱的，你俨然就那么回事就是。”
“可我手上并没有铝锭、钢材什么的呀。”
“一百个生意，有一个谈成就不错，这你还不懂么？你就当在谈那九十九个生意吧——而且还不用你具体谈。不过，价格什么的，我还是向你交个底，免得你露馅——自然会有人找上门的，说不定你那位什么姓许的人也会找来，如蝇逐臭呗。”
向导自己说乐了。
“我豁出去了。”你说。
没几天功夫，他一无所获，可手头上却攒下了厚厚一大沓名片，垒起来，总有尺把高。上面，均是“××经理”、“××总经理”、“××主任”……天南海北，到处都有，北至黑龙江，南至海南岛，东至上海，西至伊犁。
“怎么样？”向导几乎每天来指导一次。
“应接不暇。”你说：“可这……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没有，愈高级的房间，证明你资金愈雄厚，信誉愈高，人家就愈来找。你往在寒酸的小饭店，谁敢找你做生意。”向导侃侃而谈。
你一想，也是。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过去可是一点也不曾领悟过。
可你仍感受到惶恐。
“住这么久，我的宿费，总不能……”
“我给你挑明了吧，这让你来，也不是白请的，你自有作用……”
“不会……”
“放心，别以为我会耍你。”
“当然。”
“我们的老板要有事办去了，但这里总不能演空城计，我就提上了你，反正你是书呆子，不会反耍了我们。所以，不让你谈成生意，也自有道理。不过，你还得活跃一点，串门，下舞厅，还请上几顿客……”
如此这般。
你似乎心安理得地花起了钱来——不花白不花么？但毕竟有点心怵，怕来路不正，可人家这却是九牛一毛，满不在乎，花少了，还嫌你这人小气。
没想到，世间真有这等好事。
你应该是信得过这位向导的。
你也很快才明白，只有在这种场合下，挥金如土的日子里，你才可能找到那位许利仁——这位至少拥有五万以上资金的家伙，就不定也租上一间高级房间，挂上个招牌，搞上买空卖空的勾当，以五万钓上五十万、一百万，而后又一走了之，才不会往地下水道里钻呢，那位姬德顺自充内行，看来，同自己过去水平差不多。
现在可就差上了大截了。
你应邀出席了档次愈来愈高的宴席，晚会，俨然是某公司的首席代表。
你发现，在这些场合上，政界的头面人物出现得不少，省级的、厅级的、市级的均有。不过，这些人物一眼就可以看出，因为总有随从，总爱装腔作势，而旁边的人也总爱指指点点，毕竟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家。可惜，这些头面人物，总不怎的，西装都穿不标准，舞步就甭提了，一切做起来便是土老冒。远不及你这位学者，不，公司代表潇洒。
你从没有奢望过那条通往人民大会堂的大红地毯，更不可能上外域风光风光。你注定是属于底层的，纵有学者头衔也摆脱不了底层心理，你不会讨好卖乖地说上几句妈妈打儿子的屁股，再疼也是疼爱，或者海外有百万遗产而不去以标榜乃炎黄子孙正宗——所以，你永远爬不上去，永远站不到摆花瓶的高支架上俯视芸芸众生。当然，你并没愤愤不平，怀才不遇而愤世嫉俗。你还是那般战战兢兢地活着，此刻，端着酒杯还有些哆嗦。
而所有在场的人都显得那么雄心勃勃，高脚杯端得很得体，就着优雅的话——虽然漏洞百出，诸如“我衷心祝贺你生意兴隆，事业有成”之类。
衷心，成了哀心，哀莫大于心死矣。
他们一点也没意识到，口角总噙住笑，而面目一刻也不收敛，似乎已固定在上面。
大话：改革、流通、信息、企业、风险投资，凯恩斯的经济规律、宏观、微调……其实，让你来说，会更头头是道。于是你搭讪了几句，果然妙语惊人，众所瞩目。
“企业自主权，主要是人权，噢，应是人事权，人权二字太敏感。没人事权，一切是空话。所谓自由竞争，归根到底，该是自由企业，这话又敏感了……商品经济，不可没企业自由。”
原来，生意圈、企业圈的人，并没几个懂生意，懂企业，顶多是半通不通，半桶水乱晃一下，让你全盖了。
“全才，难得。”
该是个头面人物，向你跷起了大指头。
但你很识趣，应酬几句，便隐身于舞场中了。
已经有人盯上了你。
你冷眼看着“下海”了的人，不怎么的。有人纵然打扮成公子哥儿模样，一跳起来就叫人难受，这些人几乎没有音乐感，他们来干吗？显示一下身份，故作高雅？简直把乐曲给糟踏了。倒是流行音乐一开始，几位不打眼的小青年，却跳出了韵味来了，愈疯，全身都没了骨头似的。
连你也感到了有一股疯狂的劲头从骨子里冒了出来，也想上去拼上一次，尽情发泄一下，好甩掉这些日子里的晦气，怨气、怒气。
兀地，你懂得了流行音乐的真谛。
一种对传统的反叛，一种情感的发泄——当然，在别处无法发泄的状况下。
你不知不觉地走上了舞厅中心，也跟着扭了起来。
虽然你从未学过这种舞蹈。
可你跳得比任何人更忘情，更出神入化。
“绝了！一定是位舞蹈大师！”在旁的小姑娘惊叹了起来。
你浑身较上了劲，却又前所未有地舒畅、开心……不知道一切了。
在这自称为文化教育沙龙当中没文化的一群中，你自然是佼佼者；达个号称有思想的阶层里并无思想的团伙中，你更是出类拔萃。中国人历来讲名分，讲正名，殊不知，今日的名分恰巧是要倒过来看的。
一曲终了。
马上有窈窕的少妇前来，挽住了你的手臂，声称：“虽说你已人到中年，可你仍是这个圈子里最出色的王子！”
“真的么？”你揩揩汗，问。
“你一开口，就镇住了四邻，你一下舞厅，就压倒了群芳……在这个圈子里，浑浊不分，鱼目混珠，难得遇上一两位真正帅气的天之骄子……”
你立即意识到自己做过了，于是佯装不知：“真那样么？我不过是跟着感觉来罢了。”
“这话就绝了，如今，除了感觉，还能有什么？难怪一曲《跟着感觉走》风靡了九州。”
“你就感觉到了我？”
“对，是感觉。”
“这感觉恐怕不大准确吧。”
“如今，理性就准确么？”
“小说上的感觉派如今倒是挺风行的，可我们毕竟又是太缺乏理性的民族。”
“整体如此。所以，感觉压倒了理性。”
你“感觉”到了这女子不寻常，不由得瞥了她一眼，略施粉黛，却又不露痕迹，算得上高手。笑亦不放肆，含蓄、得体，目光有几分凝重。你不觉问道：“那你怎么上这个圈子来了？”
“你呢？”似乎心心相印似的。
你不知怎么回答的好，为那个荒诞的理由么？
于是互不解说，而又各自释然。
又聊开了，关于霍梅尼，关于拉什迪，关于以阿之间没休止的对抗，关于东欧模式，也关于珠江三角洲与长江三角洲不同的经济模式，北京什么话敢说，广州什么钱敢要……忽地，你笑开了：“敢情你是北京人，燕赵多忧国伤时之士？”
“阿拉上海人。”她笑了，“你呢？”
“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这可是出领袖的土地。”
“老皇历了，龙脉早断了，不然，我还上这儿混干吗。”
“这儿不都是一个个野心勃勃么？”
“也许我是个例外。”
“你让人看不透。”
“也许，这正是吸引人的魅力，失去了神秘感，男人就一无所有，这便是一切，包括权力的诀窍。”
“看，这便是领袖的诀窍。”
你大笑了起来。
你走了神，在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地方，你似乎享受到了全部的虚荣，而你并不愿在此得到这一切，你飘飘然，给这位女人，也给所处的氛围——达官贵人，高雅的舞厅等等，捧得很高、很高，几乎要自失了。然而，你应该得到真正荣誉的地方，却绝不会有这一切，连荣誉也不会给你，你只有卷冷席，一碟残菜，与明月对斟。在这个世界上，你想争取的，不会获得，而你不屑一顾的，却会硬塞给你。世界，早就为你作了主，你就接受此时此地的贿赂吧。
你忽地来了劲，站了起来，彬彬有礼而又风度翩翩，就着一支新起的快三舞曲：
“请——”
她喜出望外，欣然起身。
你旋得很快，她也应付裕如。舞厅似乎只剩下你们两个在旋风式的起舞，所有忽闪的灯光都放慢了一样，跟不上你们，但舞曲的节奏却越来越急骤……灯光化作了弧影，大厅，如同搅浑了的颜料缸……你有点恶心。
她在轻声说：“你感觉不错。”
你觉得她把话说颠倒了。
难道意味着你随她转么？
你没有注意到四周妒火中烧的目光，包括一位据说春风得意的厅级新贵……在阵阵晕眩当中，乐曲，戛然而止，你摇摇晃晃回到了座位上，不失时机地说上了一句：“真有点醉了。”
她妖媚地说：“是我的醉意传给了你吧。”
她招手叫来了茶点。
你不能失态，在这种场面下，虽然许多土老帽早已失态了，你支撑起来，高举起高脚杯——早忘了里面是酒还是饮料，豪爽地说：“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干杯！”
你又斟上了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
她又对饮了一轮，却按住了他的手：“行了，你是太凄独了，我知道，在这种闹哄哄的场合下，更反衬出内心的凄苦与孤独……何必自己作践自己。”
你又是一惊。
你不想在这儿与什么人有深交，因为这毕竟不是你的圈子，你在这儿功利目的最明显，所以，不应留下任何尾巴让人抓住，可你刚才的表现欲，已差不多把自己暴露无遗……于是你冷笑了起来：“小姐，你多心了，我们这号人，是不会孤独的，整天在资本的辗转中挤兑，自己也成了周转的机器——机器会孤独么？笑话？——一旦停转的机器是没有感觉的，当然，我在这儿并没停转，脑子里还有一笔笔生意……”
她怔住了，却很快又释然一笑：“这么说，你很想摆脱身边的业务，跟谁上海滨、或上深山放松一下……是呀，我常常也这么样，就是物色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腻透了，烦透了，连在舞会上也得不到放松。”
你想，你给缠住了。
怎么解脱？起身就走掉？那也太不成体统，而且你还有你的“任务。”
你微微一笑：“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拥有，独有时间不属于自己。
“没有时间就没有自由——这第四度空间是个绝对的标尺。”
“你是牢里出来的？”她反问。
“心制的牢狱，人皆有之。”你巧妙地回避了。
“你身上有股牢气。”她一针见血。
“小姐真会说笑话。”
她却霍然起身了：“我相信我的直觉，你不愿谈我决不勉强。对不起，我还有别的应酬，得像你上资本中挤兑一样。”
你没想到这么简单便摆脱了她——可真自觉，你只好讪讪一笑：“多有得罪，我本无心。”
“得了。”
她扔下了一张名片，淡淡地说：“也许，你会有一天来找我，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来找我，你自便吧。”
她一离开你，马上便被许多“大小伙子”们包围了，一会儿，她便消失在诸公当中，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本来就是属于那里的。
你记住了名片上的两个字：舒拉。
无疑，她是五十年代出生的，那时《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在青年一代中风行一时，多少年轻人都恨生不逢时，没有像这两姐弟一般赶上战争，于是，便寄望儿女一代。可现在，他们见到了吗，这一代与他们的寄望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这位起了男子名字“舒拉”的女人，身上可有五十年代的一点气味么？你当然是深知五十年代的，虽然那也只是一种幻影，一种虚热……这就是历史与希望的错位。
今日的舒拉，是绝不会愿开着坦克闯入敌阵，一往无前了……你还会找她么？
向导来了。
你正拿着这张名片发怔，向导看了，抽了一口冷气：“你粘上她了。”
“不，是她找上我。”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可不一定对你有用，多少自称是英雄的，都栽在她手上。你得小心点，躲着点。”
“这么说，她神通广大。”
“差不多。”
“可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她趋之若鹜？”
“因为他们惹不起。”
“我今可冷落了她，得罪了她。”
“你——”
“可不正是。”
向导沉默了。
“怎么，要把我调开才行。”
“还没那么严重，可你得当心。”
你投入到一场捉弄人，也捉弄自己的大活剧当中。
洽谈者络绎不绝，满以为这儿有金山可掘，连化肥、农药，都有人来问及。你从来也不关门，俨然是那么回事，于是，漫天要价，吓走一批死乞活赖的，说得等总经理，推开一伙老谋深算的……渐渐地，你就同坐牢时一样，谁走进来，一眼便可以看出这人是政治犯、刑事犯。刑事犯中，又谁是杀人犯，流氓犯、盗窃犯、贪污犯、抢劫犯、纵火犯、诈骗犯……种种。现在，你可以看出，谁是诚心诚意来解决原材料问题的，谁是想来碰碰运气的，谁则是来刺探行情，谁还想来捞上一笔，谁心怀叵测，谁病急乱投医……眼珠子滴溜溜转、眼皮子眨个没完，满口臭气扑上你脸的——众生相皆有。
你同他们混在一起，走门串户，听听他们的冒险生涯，如何提篮子的——我许诺你十吨钢材，先把钱弄到手，再又许诺你多少铜牌，换你十吨钢材出来，再又找地方寻铜牌——万一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抱上现款，拜拜，走个干净，要追起来，就推，你这铜牌是某某单位同意了的，你找他们要去。找到这个单位，这单位又会说，是另一个单位同意拨的……过得了几个单位，铜牌便无影无踪了。
这种提篮子的艺术，一提，就是一串，天南地北，几十个单位都提得团团转。你从中渔利，合理合法。有个关节卡住了，你三十六计，走为上便是。
可向导听你讲起这番心得，还是撇撇嘴：“这是小儿科。不过，这一伙人中，你倒是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那姓许的小子。”
只是，在这种地方，能找到她么？
你内心一种深层的痛苦，每每在此时搅起。是的，你给你自己涉足这个世界，找到了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找她，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可你真正了解她么？她会属于这个世界么？分明不，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上这里来找她，是亵渎了她，可直觉又告诉你，她也许又正在这个世界里，她不是高雅的女子，她只为谋生……你心总是乱的，说到底，你还是找的许利仁，为了九千六，为了与姬德顺拼一口气——不用再打扮自己了，你混迹于这个世界，早就把这种打扮看作是笑话，绝顶的笑话。
那就——别去寻找什么理由吧。
还原你内心赤裸裸的野性。
人，本就是动物，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侥幸活下来的动物。如果他不残忍，何以能维持至今？！
许利仁的影子，几度闪了过去，可一迟疑，马上就消失了。
他不曾跑远，五六万元的跑不远的，除非有大鱼上钩。
可大鱼决不会轻易上钩的。
得抓紧时机。
一有线索，你就往邻近几个城市的大宾馆跑。果然，有一处，那小子又用上了许利仁的名字，可惜，去晚了一天，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租的是一百五的房间，花起那五万块可真不心痛。
这是个怎样的人物？还是开始是企业家，后来给逼上这条路的——你遇到的人当中，不乏这种先例，当然，也可能从一开始就以骗为业，胆子愈骗愈大。
真的，你也见到有些采办人员，硬要把钱往你手上塞，生怕订不到货似的，如果你把几万、十几万一卷，塞进包里跑掉，不也一般可以得手。你甚至不忍看因自己拒收钱、对方怕订不到货的可怜巴巴样子。
“真傻，你就收下，存上几个月，捞上几千利息，再原本还给他，说货让人挖走了。这一点也不犯法，也不违纪。”向导说。
“可人家指望着呢，这要耽误生产，损失就大了。”
“你也可以同时为他们找货源，人家总是留有余地的，你就掐这余地的利息，没有于良心不安的。”向导谆谆教诲。
似乎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