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开口了，冷冰冰甩出一句话：“我对你已经死心了，我再一次告诉你，我要和你离婚。”
妻子抬起头：“你没有，你不会的。”
丈夫：“我是个无期，你等什么？你是个苕哇？”
妻子：“你好好接受改造，政府会给你减刑的，我相信你，我等！”
丈夫：“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
妻子：“有的，有的！”
丈夫：“没有！”
妻子：“没有我也等！”
妻子激动得又泣不成声了，低低地抽泣声中，她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她告诉他这是他们的老大和老二的照片，老二已经五岁了，还没见过爸爸面呢，是特意带他们到镇上照的。妻子把照片放在了面前的小桌上。丈夫没有动。我倒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拿起照片瞥了一眼，见是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十分可爱。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睛我的鼻腔忽然一阵发酸，眼窝子也热乎乎的。我把照片塞在犯人手上，把门“咣”的一带，出去了。
这绝对是一次超时间的会见，规定半小时的探视，我让他们团聚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分手。送犯人进狱舍时，我发觉那犯人的眼泡是肿的。
6
世上有不少单调、乏味、甚至无聊的事情，站岗放哨可能就是一种。
三层小楼，形若碉堡。哨兵监视的范围是监狱全部的情况，重点是四周的围墙。驻军的营房建在一个山包上，居于高处，监狱建在低处，这不仅是有意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地理态势，同时也是为了登高望远，便于观察。从营房到岗楼，有一条大路，还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有一段紧贴着监狱的围墙，当然这条小路是在监狱墙之外的。岗楼有门，门上有锁，钥匙有两把，一把掌握在哨兵手里，而另一把保管在带班员手里。上了哨，就接管了一把钥匙，然后锁上门，插上插销到三楼的哨位上，应该说，哨兵的安全一般是没问题的。
当新兵时站岗，有几天的新鲜，时间久了，日复一日重复着这件简单的事情，就乏味了。
岗楼上有个挂钟，印象中是当时挺时兴的牌子，叫北极星啊还是北斗星的，烟台产的吧？记不太清楚了。因为无聊，有时候我会久久盯着摆动的秒针，能跟着它转上好几圈。盯久了，眼睛发涩发涨，就会闭上眼睛，听它“咔嚓、咔嚓”的响声，就在这“咔嚓、咔嚓”的响声中打发着难捱的时光。
哨所里是个最容易胡思乱想的地方。
每班哨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等于把你给隔离了，但思想绝对是属于自己的。在哨位上，有时候，人不知不觉就成了空壳，思想就长了翅膀从躯体内飞了出来，没有了时空限制，飞呀飞呀，有时飞得很远，一不留神就飞到了家乡。那时候我的生活好像也只有两部分，一部分是现实的部队生活，另一部分呢，就是思念中的故乡，或者叫梦中的故乡。在思想飞翔的过程中，就会带来喜怒哀乐的心情。当然，那个年代，那个年龄，头脑里装的东西并不多，思想也不复杂，喜和怒的事情不多，哀和乐的事情也少，更多的则是惆怅、茫然和思念。
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了一首禅诗，我也不知道这首诗的意境能否表达自己的心境，就经常在岗楼里默诵：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生好时节。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一季六节，城里人因无农活操心可能会遗忘季节的变换，我却不会。我也说不清我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虽然我不为夏收秋种发愁，但是我却不会遗忘季节的变化，因为几乎每天都能感受着大自然带给我的变化。
岗楼的后面是一条小河，岸边长着一大片桔树，稍远处，便是起伏的山丘。小河不宽，可一年到头从不断流，有人说小河的上游连着一汪山泉。小河里凸卧着水牛般的青石，这给村妇们提供了洗衣浣纱的去处。哨楼不远处，常有妇人洗衣，洗衣时她们会说笑和嬉戏，多少给我们寂寞的哨所添了几分生气。
夏天，山上常有洪水下来，小河就会涨水，水有了几分野性。若夜晚上哨，听小河咆哮的哗哗声，人有几分怯怯之感。好在这山洪来得快，退得也快，一两日之内，小河就恢复了往日的恬静，水也很快还原到早先的清澈。河滩里有鹅卵石，石头都是有色彩的，由于太阳光位置的变化，小河中的水花和彩石变幻着极为丰富的色彩，有时候，会令人目眩。
小河边有一棵槐树，长在岗楼的后面，距岗楼丈余。槐树很有些年头了，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高度已越过三楼的哨位。槐树是落叶乔木，在它的身上是最能感受春夏秋冬气息的。冬天，叶儿落了，一片叶儿也没有了，一棵老树裸露着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遇大风时就抖得特别厉害，我就跟着发冷，甚至还会跟着一块颤抖。
春节还没到呢，我会吃惊地发现，槐树的枝条上，已经悄悄孕育出鼓鼓的苞，这苞儿会一天天变得肥润，变得饱满。春暖了，和煦的春风一吹，这槐树就发了芽，变绿了。
夏日里，槐树枝繁叶茂，花儿盛开。槐树是极富浪漫情调的树木，它的花一嘟噜一嘟噜的，由绿变黄，由黄到白，挂满枝头。槐树是无私的，它不吝啬对大自然的奉献，那花儿尽情吐露着醉人的芬芳。若顺了风，香飘十里都不是夸张。
秋季，身上慢慢有了凉意，这秋越往深里走，槐树的叶儿就悄悄变黄，后来就枯萎了，风来了，树枝在风中摇摆，摇着摇着，叶儿就会很不情愿脱离母体，在空中飘飘荡荡，然后落到河边的泥土里。
站在小小岗楼上，这四季的风花雪月我都领略了。对我们这样的年轻军人来说，本来也没有什么烦事的，可在当时，我怎么就体会不到人生美好的时节呢？过去不懂，现在多少懂了一点。禅诗的意境说，如果我们的心境达不到大师的那种宽厚纯静，是很难体味到人生美好意境的。
当然，青年人的人生时节多多少少还是受着一些烦事的纷扰，比如家乡就有烦事：母亲病了要住院手术，因交不够住院保证金医院拒绝收治，哥哥又用架子车将老娘拉回家了；与我同龄的伙伴某某结婚了，某某生娃了，这样的信息通过家信不停地传来。身边有烦事：一个车皮拉来的新兵，某某上调了，某某入党了，某某提干了，某某被军区授予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了。身后更有烦事：一晃两年多了，义务快尽完了，哪里来哪里去，当兵一场，站三年岗吗？守三年监吗？然后荣归故里，继续修地球吗？如果是这种结局肯定心有所不安，情有所不愿。但是，也只能是但是，还能怎样呢？
站在哨位上有了太充足的时间去胡思乱想，因而就把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放大了。有时候，我会盯着一个地方看上半天，直到无法聚焦了视线变得模糊。无聊时对一只蚂蚁，一只蚱蜢，一只蝴蝶都会兴趣盎然，像一位昆虫学家，目光追随这只那只小小的昆虫，研究它的身体，它身上的花纹、爬行的动作、飞翔的姿势、交配的过程，最后直到它们逃离我的视线。
尽管岗楼上贴着一则提示：“请勿乱写乱画”，但岗楼坚硬的水泥墙壁上，还是涂鸦了各种各样的文字。有表达志向和情感的：“要学那泰山山顶上一青松”。“青山处处埋忠骨”。“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毛主席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等等。有表达无奈的：“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兵退了新兵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等等。有表达对爱情向往和失恋后烦恼的：“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哪个愿把大兵嫁？”、“少女的心，天上的云”。等等。
这些大都是老兵的作品，除了警句格言之外，更多是反映了一种无聊、无奈、无趣、无所谓的情绪。不论表达什么情绪，现在看来都属无聊之举。这些文字大都是用坚硬的金属刻上去的。在这小小的岗楼里，能有什么坚硬之物呢？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低头猛然发现手中的步枪，锃亮的刺刀尖上有了硬物的磨痕，我就断定这金属的刻痕有可能是用步枪上的刺刀刻画的。
记不得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从收音机里听到一首歌，歌名叫《小白杨》。乍一听特别好听，好像专门写给我们哨兵的。可惜手里没有收音机录音机，听了一遍风一吹就过去了，没有机会再听到这首歌，然而有一天中午，监狱的大喇叭居然播放了这首歌。这么贴切而又动听的歌曲应该是专门唱给站哨的人民子弟兵的，从监狱的犯人堆里传出来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仿佛玷污了这首歌曲的神圣和清白。但是哨兵没有条件欣赏到这首歌，也只能站在哨所上与犯人一块享受了。大概监狱里购买的磁带不多，大概犯人同样喜欢听这首歌，以至于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狱舍的大嗽叭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播放《小白杨》。时间久了，剩下的只有对歌曲的欣赏与陶醉了，就也淡忘了这歌曲是从什么人堆里传来的了。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罗喂，
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它长我也长，
同我一起守边防。
我的肩上有条钢枪，站在哨所上望着不远处就有一棵白杨树，与一般人听这首歌，感受肯定不一样。
当初呀离家乡，
告别杨树庄，
妈妈送树苗，
对我轻轻讲，
带着它，亲人嘱托记心上罗喂，
栽下它，就当故乡在身旁，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
同我一起守边防，
一起守边防。
生养我的村庄不叫杨树庄，离开家乡时母亲也没有给我送什么树苗，这些虚构的东西一点也不影响它的生动性和真挚的情感，母亲的确把我送到村口，她对儿子有太多太多的嘱托，但她不会表达，她用目光、手势和眼泪倾诉了她的嘱托，做儿的全都读懂了。因此，每当这首歌声响起，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一个生动感人的画面，这歌声叠加这幅画面，我便立刻会出现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热泪盈眶的状态，挡都挡不住。
这歌声伴我走过了那段看似平淡，对我却是难忘的岁月。以至于在后来卡拉OK兴起后，我一个最拿手的唱段，就是《小白杨》。我五音不全，唱歌跑调，但唱《小白杨》时基本不跑调，且声情并茂，偶尔还会赢得几片掌声。
7
一个闷热的中午，十二点至两点，是我当班哨。这是最差的哨时，午休时间，别人休息你站岗，别人上班了，你下岗了，并不补休，接着操练，白白失去了两小时午休时间。
天气晴好，无云，无风。
绿色的植物被毒辣的太阳烤炴了，太阳光照到叶片上居然能反射出刺刺的金花。岗楼里没有风扇，当然更没有空调。军装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还系着风纪扣，脑袋上还扣着一顶帽子，好在那时还不是大盖帽，是的确良布帽。肩着枪，子弹带箍在身上，汗水把军装湿透了。一条步枪有十几斤重，我很想把步枪取下来靠在哨所的墙上，但军人枪不离身的座右铭约束着我。
知了叫声一片，这世界上好像没有别的声音，除了知了还是知了，因为这叫声串成串，连成片，听久了，像耳鸣，很惹人心烦。
我无精打采地站着，目光也是散漫的。
女监内突然闪现出一片亮色，这片亮色一下子就把我的困倦一扫而光。
一个女犯赤裸着身子在洗澡，可那儿不是澡堂，那是女犯的室外公共洗漱池。一根水管，装着两排水龙头，能同时容下三十多个女犯洗漱。钢架支撑的雨蓬，上面覆盖着灰色的石棉瓦。女犯若站在雨蓬下面的水龙头跟前，她的身体或许会被石棉瓦遮挡，未必能看见她，但她却站在雨蓬的外面。这个女犯什么时间出现在院子里我并没注意，是她的嬉水声把我的目光吸引过去的。
这是我长成人后第一次看见成年女人的裸体。
这是一名年轻的女犯，她的年龄大约就在三十岁上下。
太阳光下，一个女体雪白而且光亮。血一下就涌到了头部，真的，我分明听到了来自我大脑的响声。以前我没有体验过“血涌”的感觉，这天有了真实的体验。一股一股热的液浆由下而上冲到了大脑顶部，没有去路，就有了“咚咚”冲顶脑门子的感觉。脸部开始发热、发涨、发烧。我迅速而又下意识地躲到岗楼的后侧，用墙壁挡住我大半个身子。我知道那个地方压根不是女犯冲洗的地方，我也知道我没有过错，但我还是有了一种偷窥女人洗澡的负疚感。
心里非常矛盾，我可以背过身子坚决不看，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我没有勇气做到，冲动和好奇使然，我想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于是我侧着身子往下瞅，感觉那个女犯并没有要回避哨兵的意思，相反，她是要刻意引起哨兵的注意。她向岗楼舞动手中的毛巾，浪浪地嘻笑着，高声说话，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清。之后，她端来一盆水，高高举起，举过头顶然后慢慢的倾倒下来。水顺着黑发往下流，淋过丰润的肩头，流过丰满的乳房，水流过乳房的瞬间我甚至看到了坚挺的乳尖上折射出了太阳光的亮点。这个亮点的强光使我出现了短暂的“黑盲”现象，几秒钟后我眨眨眼，恢复了视觉。
女犯把脸盆举过头顶往身上倾倒的那一刻，突然使我想到了十八世纪法国画家多米尼克·安格尔的著名油画《泉》，两个画面的确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是，《泉》是一幅经典的油画作品，画中的少女没有一丝淫荡和轻佻，她把一个陶罐举至左肩，轻轻将罐子倒过来，清水缓缓流出，与少女的美体形成情景交融的视觉审美效果。《泉》中的少女双脚并拢，右腿微曲，和谐而美好。女犯却不同，她举止放荡，又喊又叫，两腿叉开，像要肆意炫耀和展示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
哨位距女犯不过二三十米。那时候我的视力特别好，超过了一点八零，因此这是一段连身体的细节都能看得清晰的距离。女犯大概意识到哨兵已经注意她，就索性站在毫无遮挡的院内，面对岗楼站着，然后用力拍打自己的臀部，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这声音盖住了知了的叫声，盖住了一切嘈杂。这个女犯还用手去揉搓自己的乳房，并不停地扭胯摆臀，对着岗楼示威。
哨位上有部应急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就是我们驻军的排部。这个电话不用拨号，只要拿起听筒，排部的值班室电话铃声就会骤然响起，值班员听到我的报告必然与监狱长联系并进行果断处置，那女犯肯定会遭殃。
我的手伸出去了三次，却最终没有把话筒拿起来，好在很快两名女犯从监舍里面跑出来，连拉带推把这名女犯弄进了屋子里。
一切重又归于平静。知了的叫声仍然没完没了。
我清晰地听得见我的心仍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后来，我在站监狱大门哨时，还能偶尔碰上这名曾经裸体的女犯。她跟在管教干部身后进出大门，低头走路，从不东张西望，分明是个很斯文的女人。
因我无法了解她的内心，我疑惑，我甚至无法把眼前的她与那天太阳下颤狂地狠抽自己屁股的女犯放到一块，我觉得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人。曾有一次我和这位女犯的目光相遇，发现她的眼睛平静如水，丝毫没有轻佻和放荡的东西，相反还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美丽与和善。
一年之后，女子监狱撤销了，原因是女犯太少，与男犯关押在一块不方便管理。二十八名女犯被押送到江汉平原，与那里的一个更大的女子监狱合二为一。
我奉命执行押解任务。
押解小组三人，排长，我，还有一名散打功夫过硬的班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