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大清早,张春花便穿上了腰鼓队红艳艳的服装,别上腰鼓,出门挣钱了。
张春花参加了家属区的锣鼓队,又参加了全是妇女组成的腰鼓队,她们敲打着腰鼓,往一个个私人矿和私人炼厂走去。在鞭炮的硝烟里,她们敲打有劲,跳得整齐,喊得响亮,她们在喊:“腰鼓队给 矿的老板领导拜年了,祝 矿财源广进,发财,发财……”
像腰鼓队这样的拜年队伍,有许多许多,什么管乐队,什么彩龙队,在喜庆的新年,他们穿梭于各个开张的场所,获得了红包和香烟等赏品。
初一下午,张春花提着一个塑袋回到了家里,她将塑袋放到罗看见面前,笑着对他说:“都是好烟,十几包呢……我可是脚都跳疼了……这拜年可真划算,我们人均分到一百八……那个塘山矿最好了,最大方了,打发了我们队一千八……一个队一千八,十个队一万八……天啊,他们可真舍得钱……”
整个正月,张春花和她的腰鼓队都在东奔西跑,特别是初六,初八那样的吉利日子,开张的特别多,她们要从早敲到晚……每次回来,张春花都要大发一顿感慨,罗看见已经报到上班了,她就对罗品说:“……品品,矿山公司下属的公家单位那是最小气的,红包从来不超过两百的……小城里那些公家单位也小气,一百几十的,亏他们还要求我们派代表签字领取,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哟……”
罗品听着,冷不防来了一句,他说:“明明说他爸妈在家都说你们是高级叫花子……”
“放他娘的屁,他们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品品,我们别理他们,妈妈这十多天没有白忙,你的学费,你的新衣裳钱,妈妈为你挣到了……”
正月一过,腰鼓队便清闲了下来,正月拜年,腰鼓队让张春花挣到了一千多块,可她还是喜欢锣鼓队多一点,她对罗看见说:“罗看见,不知道为什么,敲腰鼓拜年总有一丝在向别人乞讨的自卑,而在锣鼓队敲敲打打,感觉却不同……我更喜欢锣鼓队一些,它一年四季有活,它细水长流,挣到了钱还见识了世面,吃到了不少好酒席……”
家里弄点好吃的,张春花又会说:“……你们俩多吃点,你们真可怜,就家里这点东西吃……我不吃,我一年要吃那么多酒席的……罗看见,你吃吧,在酒席上,我是鸡鱼都不碰的,实在吃腻了……”
万子松那次输大,回家拿钱还高利借款,打了他的老婆小玉。
事后,他一再赔礼道歉,小玉还是生气了,跑回了娘家。
有两次,万子松试图接小玉回家,小玉都拒绝了,她说:“看透你了,万子松,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好……你不同意离婚,也行,我给你机会……开春我就要去南方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你要好自为之,你戒不了赌的话,我是不会回到你身边的……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小玉当真舍下孩子,离开了家乡,独自去了遥远的南方。
小玉没去南方只是呆在娘家的那段日子,万子松心怀悔改,确实不曾再去赌过一毛钱,小玉这样走了,万子松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他有了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又开始出入一些场所,大的他不敢去玩了,他玩的是几百元输赢的……
这一年,矿山开采一百一十周年了,三月,公司从上到下,无论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领到了一笔八百元的纪念奖金。
只要发奖金,矿工们脸上的喜悦就会显而易见,他们眉毛一跳一跳的,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响亮……当然,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人怀揣着奖金,走向了麻将馆等场所。
万子松手里抓着一张麻将牌,嘴里叼着一只烟,眼睛通红的,脸上都是没睡好的憔悴。
“怎么了,打牌啊……打不出了……”
“不好意思,又是自摸……万一色……各位,给钱……”万子松将牌一摊,笑呵呵地说道。
“万子,你这手气邪门……多久没碰你婆娘了,老实交待……”
“关你屁事……给钱,每家三十五……”
小玉走了,万子松在矿山对谁都不说,周末他还是回家,逗一逗他那抱着奶瓶哭泣的儿子。
“万子,你这手气,要是去打大场合,那可了不得……说不定,一夜就脱离苦海了……”
“大场合??算了吧,那可是能死人的地方,我是输怕了……唉,我彻底死了靠赌博发财的心,还是赢赢你们的小钱,娱乐娱乐,行了……”万子松摇头晃脑地说道。
小玉走后,娶了老婆,有了孩子的万子松,像矿山上没人管的光棍一样生活着。除了上班,睡觉,他活跃在矿山上的牌桌,认识了一个又一个牌友,赢钱了,偶尔去文化宫的小店点几个菜,喝些酒,吹吹牛……
“万子,老是和人赌,有输有赢的,没意思……你知道老虎机吗?那玩意,名字叫得吓人,实际上,只要瞅准了实际出手,那就是一棵棵摇钱树,就是在捡钱……要不是要上班,我就会到小城守在那些机器旁,我保证,一月不会比上班挣得少……”
“老虎机???得了吧,那玩意……打老虎机赢钱,只有鬼才信……”
“万子,别不信啊……哪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看我怎么赢那老板的钱……”
母子平安,马勇敢得了一个儿子。
马勇敢给他的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做马千里,这个名字,是他早就想好了的。
马勇敢说:“我们的儿子要像千里马,冲出矿山,冲出中国,冲出亚洲……”
“你这个做爸的,倒是狠心,好像儿子离我们越远,你越开心……”
“彩云,我是在说出息……出息,你懂吗?”
“我懂……”
“儿子呀,你可不能像你爸爸一辈子窝囊在矿山……儿子呀,爸没希望了,爸的生活只能这样了……你要争气,争气啊……”
“瞧你的出息,年纪轻轻的……”刘忆莲这时进屋了,她笑着说:“就把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孙子呀,奶奶只要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了……”
杨奶奶也走进了屋,她笑眯眯地说:“一代更比一代强,一代会比一代强的……”
马千里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喜气。
马勇敢满月后,刘忆莲如释重负,她乐呵呵地说:“等孩子到了一岁,我就将他带回矿山去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奶奶叹了一声,说道:“都是被我拖累了……现在我也放心了,彩云有了自己的家……我放心了……”
彩云担忧地望着杨奶奶,在她心间突生一丝不祥,最近一段时间,奶奶的身体是越来越虚弱,有时起夜抱马千里撒尿,总能听到奶奶轻声的呻吟,叫她老人家上医院,她说自己已经是该死的人,不想再去折腾了……
“奶奶,你别多心,我也就说说……千里就放这月光养着,这里空气好,他也离不开他妈妈的奶水……”刘忆莲连忙说道。
杨奶奶是在一个悄静的深夜撒手西去的。
晨光从白色塑料窗纸照进,照到了她安详闭上的眼睛。
彩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刘忆莲在旁低声劝着:“人死不能复生,彩云,节哀……人都有这一天的……”
马勇敢到了月光,请道士为奶奶做了两天两夜的道场,办了一场不算热闹的丧事。
杨奶奶埋葬在屋后山岭,在她的坟堆旁,有另一座老坟存在着,那是她早已离世的丈夫。在两座坟的四周,尽是苍翠的树,无人哭泣的时候,这地方显得幽静……
亲人离世,谁都免不了悲伤。彩云把眼睛哭肿了,把奶水也哭丢了。
“妈,怎么办,我没奶水了……孩子怎么办???”
“别着急……改明天我下山去打勇敢电话,要他回来,替他儿子把奶水吸出来……”
马千里不乐意地哭着,他不爱米糊的味道。
他的父亲回来后,哄着他说:“千里,别哭哦哦哦,别哭……爸爸没帮你吸出奶,不要紧,妈妈吃了发奶的山货,会有奶水给我的宝贝儿子吃的……哦哦哦,宝贝莫哭……”
彩云心中的悲伤还未褪去,又增了新的苦恼,他吃着几天苦味甚浓的药剂,可她的奶水还是不来,她说:“妈,我对不住宝贝,妈……没办法,只好让千里喝牛奶了……”
刘忆莲说:“没事没事,没事的……勇敢说了,人家外国的孩子都是喝着牛奶长大的,你看,人家一个个,长得多高大……”
吮吸不出奶水,没过几天,马勇敢便给他的儿子送来了灌装奶粉,马千里爱上了那种牌子的奶粉味道,这是他的幸运……
彩云遭遇能站在奶奶的坟前而不掉眼泪了,她对着坟堆说:“奶奶,我要去矿山了……千里没有奶水喂,只好喝牛奶……奶粉好贵,奶奶,我要去矿山,和我的丈夫一起为我们的儿子挣奶粉钱了……奶奶,我会想你,也会回来看你和爷爷的……”
瘦瘦高高的同事长有稀疏的几根胡子,他一走进游戏厅,两眼便如夜间的老鼠一样放光了。
游戏厅里摆放着各种闪光的赌机,周末的夜里来玩的人很多,暂时没有空出的机位。万子松莫名兴奋地想道:“这么多人,有老人,有叼着烟的小孩,有浓妆艳女……看样子,这里边当真有钱捡……”
别号苇子的同事带着他走了一圈,停在了一台牌机前,看着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子拍翻着……
那男子玩了十多分钟,机上便没分了,那男子垂头丧气离开了座位,苇子急忙坐了上去,大声喊道:“服务员,上分。”
服务员给他上了一百元的分,一次押两元,他一边拍开牌键,一边跟万子松讲解:“……这是两张……这是三条……这是顺子……这是同花……他娘的,今天真走运……服务员……五喜……五喜……”
苇子买了两包三十五元的贺喜烟,给玩牌机的统统发了一枝,然后,坐回自己那台还在得风的牌机前,乐呵呵地说:“万子,你是我的福星……这是我玩牌机一来第八个五喜……五个8,大发……万子,两元钱这就变成一千五了……”
服务员给苇子送来十五张红票子,他开心地数过,抽了一张给万子松,说道:“给你的喜钱,万子,这五喜后面往往藏有四喜,小顺,这台机子我得追下去,你想玩吗,看看哪有空机,去试试手气吧……”
万子松早就按捺不住,他起身寻找空机去了。这时已过夜里十点,他还是等了一会才等到机位,要说这牌机,拍起来还真容易……半个小时候,万子松拍到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四喜,他失声惊叫,引来邻座围观,苇子走到他身后笑着说:“大家别见怪,我这兄弟头次玩牌机……万子,你上了多少钱?这四喜普通不过,只得一百二,不值你为他尖叫的……”
玩着牌机,不知觉就过了十二点,万子松玩得正起劲,苇子叫他走了,他还有些不愿意,他说:“我都拍到五个四喜……一个小顺……就是没拍到五喜,再玩会……”
又玩了二十分钟,那一百元的分数被机器吃掉了,万子松算了算,盈利四百多,也就起身和苇子离开了游戏厅。
两人在游戏厅对面的宵夜摊吃宵夜,苇子兴奋异常地说道:“在小城,这样的游戏厅那是遍地都是……就这一家,不算玩得大的,运气再差,一千元也能玩十几个小时,还有更大的,输赢几万的……什么金三色,什么转盘机,什么水果机,什么大白鲨……”
“老虎机呢??”
“它们都是老虎机……有本钱的话,我们可以去玩大家伙的游戏厅去碰碰运气……来个虎口拔牙……”
“呵呵,和电脑赌命,还拔牙,还是免了……”
玩多了赌机的苇子,见多了输光的人,他自然知道得与不得,全是赌机里设好的程序,可他还是说道:“……道理全明白,赌机就是吃掉大多数,让少数人有甜头……我不是那种全没自控力的蠢猪,看到形势部队,还死坐着不走……哈哈,万子,你以后来得多,就会看到好多输得一毛钱不剩,要向老板讨路费的人……这电脑就是电脑,精得能让人掏光最后的钱……”
这时,对面游戏厅跑出几个人,苇子拍手笑道:“打架了……斗殴了……输红眼的人砸机子了……”
斗殴的发生,立即引来了围观,万子松听到了厮打声,叫骂声……苇子站到了凳子上,怪叫着,他看到了那围观之中,人数占优的,正在压着三个人痛打,似乎还有血点飞溅……
要说斗殴这事,还真不稀奇。
小城有过两伙人当街对劈,一伙人落逃,有一个跑不快的,被追上来的人围起当街劈死……
那小子倒在血泊中,劈人的吓得逃走了,人们一下围拢向那具趴着的身体,都在感慨:“……十几岁的,最易冲动,没有自控力……那么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刀子砍死,白费了父母十几年的养育……”
后来,救护车闪着蓝灯运走了那具血已流尽的尸体,一群警察把现场隔离了。
马勇敢不幸看到了全部过程,他脑海还在回放,那倒下的人吐着血喊救命的情形,这时候,他才体会到了自己的懦弱,他责怪自己,为何不挺身展出,可另一个声音在为他辩解:“……你上有老下有小,那些人向你砍你,如何对得起你的家人……”
有人在马勇敢身边悲叹:“砍死一个……那几个砍人的短命鬼,这次也逃不掉,也上断头台……这样糟践生命哦……”
“你说谁在糟践生命?”马勇敢回头问道,那位胖大嫂冲他翻了翻白眼,不作声了。
塘山矿有自己的护矿队,矿价大涨之前,护矿队仅有五六个人,矿价一涨,又扩招了八个,清一色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护矿队有三间屋子,一间是他们的办公室,一间是他们的休息室,一间仓放着武器。
护矿队是被武装的队伍,仓械间里尖管,铁棒,应有尽有。护矿队的队员有时候就拿着他们的武器在矿里逛来逛去,名巡逻。
“哥,这么几个人保护得了我们这矿吗?”刘三毛在办公楼上看着下面那几个护矿队员说。
“他们?那是用来吓吓小贼的……三毛,眼红我们发财的人是有一些,可他们没胆前来抢夺的……别忘了,我们矿有强大的保护……”
刘三毛自然明白杨老板所说的强大的保护什么意思。现在的刘三毛也比较入道了,不会问一些无聊的问题,不会说,为什么合法开采还要四处花钱进贡……那几个钱,对于刘三毛这几个暴发起来的矿老板来说,也不算什么。
说来可笑,护矿队参与的那次群殴,并不是为了保护塘山矿的矿,而是因为一个女人。
护矿队员谁也没见过那个女人,不知长得怎样。那一个白天,两辆卡车运来了两卡车持械的人,他们一下车就控制了塘山矿的大门,接着,挺进了塘山矿,一个满脸肥肉的矮胖子是那伙人的中心,他站在塘山的坪上,大喊大叫着:“猴子精,给我滚出来……”
护矿队里没有傻人,他们看清了形势,都在旁边做着样子,赔笑劝着,还派了一个跑去请示在办公楼上面的矿老板。
那个矮胖子骂了一阵,愤慨地对旁边的护矿队员大声说:“你们矿那个猴子精,真不是个东西……老子把他当朋友,他干了什么……他偷偷地搞了老子的女人……今天我是架好势来的,今天我是要割了猴子精那根无耻玩意的……你们都给老子识趣点,一边玩去,小心老子连你们一起割了……”
再说那姓侯的股东,他在办公室着急地来回踱步,那名请示的队员,站在一边,不知进退。刚才侯股东打了电话给杨老板,他听得分明,杨老板在电话那头说:“稳住,我就来支援,不要先动手,但是他们若动我们的矿,命令护矿队远誓死保护,告诉他们,牺牲一个赔偿五十万……”
“猴子精,你以为躲着老子就割不到你了,那你就错了……哼哼,老子是得到了准确情报才来的……猴子精,你这孬种,老子就要上来了……”
听到喊话,侯股东情急之下,对那队员低声说:“别愣着……快出去,给我挡住,这是杨老板的命令……快去……”
那队员慌忙跑到长廊阳台,见那矮胖正大腹便便往大楼走来,他着急地大喊:“弟兄们,给我顶住……给侯总顶着……给杨老板顶住……”
对方有几十个人,楼下队员哪敢去顶,他们一致摇头。
“弟兄们,杨老板说了,我们牺牲的话,一个赔偿五十万……搞死他们不要钱……”
矮胖停下了脚步,举了举手,他身后的队伍也跟着停了,矮胖轻蔑地抬头望着楼上队员,用一根小拇指指着他喊道:“孙子,喊够了没有,喊够了就闭嘴……告诉姓杨的,别以为只有他有钱……”
矮胖喊完又回头对他带来的那些人说道:“姓康的在此庄严承诺,砍死塘山矿一个人,我赏十万……擒住猴子精,割下他那脏东西的,我赏五十万……”
见响应的声音不大,矮胖又补充道:“一切坐牢后果归我负责……不管坐牢还是吃枪子,赔偿绝不低于八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