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山矿的地理位置比矿上低两百多米，它那斜井的入口位置和矿上四中段的海拔差不多。塘山矿有一条平巷，正是朝着矿上那地底中段开进的。
塘山矿和矿上开采的是同一品种的矿资源，该种矿石绝大多数埋藏在地底岩石中，一般情况下，松石处理干净了，巷道档头发生崩塌的现象极少见。
但是，也有例外，塘山矿那个档头不就崩塌了，还夺去了两个生命。话说那个档头是一个上山档头（向上开进的档头），又是烂山（多为泥石混杂的）。事发当天，松石工提心吊胆爬到了档头面，把松石处理之后才松了口气，他还协助支柱工把支放风钻机的木板平台搭建好，他们还有说有笑坐在那平台上抽完了一枝烟，其间，未见有松石掉落，脸微小的颗粒都不见掉落，只是档头面有些潮湿……
两名风钻工确认了安全，把准备做好，便开了高压风水，呼呼地打起了炮眼。打的是仰钻，不时有水流淌到他们手上，他们没太在意，以为就是风钻机本身喷出除尘的一些水。档头面软得很，几排炮不到半小时就打完了，他们把钻机工具搬到了下面的安全地点放好，又拿着引线和炸药爬到档头面，准备把药塞好，炸完收工。
“师傅，这些炮眼滴滴答答落水，不会把炸药弄湿吧？”
“这档头，那次放药他是不滴水的……这炸药防水的，拿去炸鱼，在水底它都能爆炸，这点水算什么……”
师徒两人边说边塞，不一会，便把炸药塞稳了，他们牵着火引线正准备撤下去，这时，从右侧传来轰轰几声爆炸声。
“娘的，今天打得这么快还是让永宝他们抢了头……”
“师傅，快看……”
“啊，快跑……来不及了……”
哗啦啦——
档头面的泥石井喷而下，那两位，距这上山入口还有二十多米，他们紧紧抓着铁梯，还是被泥石流冲了下去……
两条生命，对于塘山矿来说是绝对大事，对于塘山村来说，是大事件。人命关天，两条生命的丧失对谁来说，都不该算作小事。
两位矿工，一位正当壮年，一位新婚不久，他们的死亡，给两个家庭带去了悲伤，给两个家庭留下了痛苦……他们的父母妻儿，需要多久才能淡忘创伤。
人死不能复生，即使生者满胸悲愤，万千悔意，也无法挽回失去的生命。
尸体弄出来后，摆在了坪上临时搭建的凉席棚下。死者的亲人大声哭骂，甚至动手，发泄着悲愤之情，塘山矿的几位股东，身上脸上多少留下了一些纪念伤，他们面色灰沉……
塘山矿是集体矿，老板股东是村里的，矿工也是村里的，吵嚷到了夜里，家属代表和塘山矿的几位股东坐到了一间小会议室，村里几位领导者主持了这一个赔偿商议。
“大家节哀……这个矿是咱村的财富，不能让它因此关了……商量一下吧，别让死难者的家属吃亏，也别太过分……”
起始，那些亲属拍着桌子，用嘶哑的嗓音说道：“我们不要钱，你们给他俩偿命。“
杨老板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偿命，可我死了，还是换不回他们的生命啊。“
村里的，有劝有压，十几分钟之后，商议进入正题，刘三毛一枝接一枝猛抽着烟，那个会议室里烟雾萦绕，气势凝重……
二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一位，这是最后拍板的商议价。
“要得发不离八，人虽去了，我们还是讨个吉利……希望活着双方都能活得人兴财旺……“
四十七万七千七百七十六元，这是塘山矿股东需要拿出的钱数，而且必须是现金，不然，村里便不再替他们遮挡，不再保护他们，任他们，该关闭的关闭，该坐牢的坐牢，该挨枪子的挨枪子……
马勇敢将面包车开进了小城物流园子内，停在了小城点前面，提了两袋子苹果下车，微笑着走向了小城点负责的那对夫妇。
“来……来来…谢老板，谢老板娘…吃苹果……“
那对夫妇似有不欢喜，马勇敢心里想道，也算熟人了，为何给我这般颜色？
“来来来……老张，过来吃苹果……小刘，吃苹果……”
老张不自然地笑着摇头，小刘直接翻着白眼说：“苹果？不吃。”
热情提来的苹果没有一个人伸手来拿，场面有几分尴尬，马勇敢看出自己不受欢迎，他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张嘴咔嚓咬下一口，笑着说：“早知道你们不爱吃苹果，我就买香蕉了。”
“小马，你……怎么来了，脚没事了吧？”老谢问道。
“早没事了，多谢关心……侯总没有打电话来吗？我是到你们手下搞装卸，混饭吃的……”
老谢老婆冷淡地说：“小马，这些日子不见，你变白变胖了，似乎有些不适合这脏地方干这累死人的脏活了……”
“谢老板娘……这话说得，呵呵，见外了”
一旁的小刘大声说：“老马，你来了，我们呢，怎么办？是老张走，还是我走呢？”
“这……”马勇敢一下明白了他们为何这态度了，他抱歉地笑了笑。
“小马，说句老实话，并不是因为小刘老张是我们亲戚，我们便不欢迎你……请谁不是请呢，只要负责搬货，干活，我来问你，你去矿山上班的那些日子，谁来替你搬？？？货少倒是一个人顶住多花些力气时间，货多呢，一个人怎么受得了……”那老板娘尖声说道。
“他们都不用走啊，三个人搬不可以吗？我搬了货就参与送货，你们也不需增加开支的……”
“这里可没摇钱树，每天要送的货就那么多……”
“对，我们两个人送一天平均每人只能送一百来块……”
马勇敢脸上有几分不高兴了，可想到自己加入，确实影响到了老张小刘的切身利益，他又调整出了笑意。
“小马，你来就用这面包送货吗？不合适啊，你会吃亏的，冰箱彩电洗衣机这车统统送不了，统统白搬了……”老谢望着那台小面包，又说道：“何必和他们争这口饭吃呢，这小面包还那么新，拉货可惜了，摆到街上放租，挣得肯定比来这里挣得多……”
“对对对，何必卖这苦力，何必和我们争……”小刘附和道。
“小马，你到街上摆租，有适合你这面包拉的货，我们也会打电话喊你的……”谢老板娘也附和了一句。
马勇敢收到了小城点一致的抵制，他脾气非常好，任他们说着，最后，他把苹果提到了手里，笑着说：“那再见了，我先去摆租试试……挣不到钱，我可还是要来麻烦你们的，到时候，各位可别不高兴，我老婆怀孕了，没办法，我需要挣钱……呵呵，这苹果你们都不吃，我拿走了……”
石乐给他女儿石榴摆满月酒那天，请来了好些领导，有矿里的，有医院的，有双方父母单位的，也有公司的。
当然，他也请了不少的同事亲朋，整整摆了二十八桌，场面热闹得很。
酒席菜肴丰盛，酒水也高档。几位不当班的门卫醉仙聚坐在一桌，呼哧呼哧就将那配给他们这桌的两瓶五星高档酒饮光了，他们都有了几分醉，其中一位站起，大声喊道：“乐哥……石科长……就不要熬小气，再来两瓶……”
“醉仙，悠着点，别喝得等下要人抬着出去哦。”邻桌的同事打趣道。
“哦呸——，又没喝你家的……石科长，拿酒来……”
石乐当时正在包厢里招呼领导。他的父亲听到有人在嚷着要酒，他低声嘱咐身边一位女服务员再端两瓶酒到那一桌去。
酒来了，醉仙们高兴了，四位醉仙，各得了一个高级的防风打火机，揭开瓶盖，他们频频碰杯，歌颂他们有钱的石副科长……
醉仙们不是涂有虚名的，他们越喝越来劲，说话越来越大声。他们吹牛像骂街，他们喷出了酒沫……有一些酒席已经散掉，他们还在高声喧哗着，有两位醉仙，炫耀似的各摸出了一包包装精致的香烟，给另两个各散了一枝，用防风打火机替他们点了火……
“不是我吹牛，这高级烟五百多一条，不信，你去问石科长……”
“对对，不信去问正科长也行，是他表弟给我们的……”
“你们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正科长那天晚上派车拉了一车废铁出去卖，你们错过了……”
“他娘的，我说这些当领导怎么那么有钱呢，原来背地里做贼，拉公家的东西出去卖哦……”
“别胡说……”
“随他说，稀奇——，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四位你一句，我一句，旁若无人似的，大声争论着，谩骂着。
而矿里那几位从包厢里走出的头头们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竖起耳朵听着，保卫科的正科长陪在领导旁边，铁青着脸……
黄昏时候，夕阳倚在山尖，将近处的云朵染得金灿灿的，别样好看。
蝉鸣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矿山。
在这样盛暑的傍晚，人们似乎都爱沉默，只有小孩，他们追逐着蝉鸣而去，捕捉到一只只黑褐色的蝉，他们便欢快地笑了。
落日沉到山的背面去了，那山尖上云儿亦被它的余晖渲染成霞。先是橙红，接着赤红，后即成酱紫一片，此时，夜幕也降临了，有星星浮出闪耀。
每个家属区都有聚在一处乘凉的人，他们穿着短裤背心，穿着宽裙短褂，坐在自带的小凳上，一边抽烟，一边闲聊。
“矿山也越来越热了，不开风扇，想睡着都难呀。”有老人感叹道。
“爷爷，不是说你们矿山要盖几斤重的被子，不是说不盖半夜就会冻醒吗？”老人们的后代小孩好奇地问道，他们多是来矿山避暑，家已安在市区的。
“呵呵，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爷爷，我们在家里开空调，不盖被子也会冷的。”
“就是那些空调和那些终日冒烟的烟囱害的。”
乘了一会凉，罗看见他们回到了家中，他把电视开得特别大声，但他家天花板上那把刚转活的老吊扇，还是不断制造出嘎吱嘎吱难听的响声。
“爸，这吊扇会不会突然掉落下来啊？”
“应该不会……不要杞人忧天。”
“这吊扇也真的旧了……挺吓人的，不是吗？”张春花也抬头看着吊扇说道。
“等着吧，等我这个月的竞赛奖拿到手，就买个新风扇回来。”
“爸，那时夏天都过去了，我也要开学了、“
“臭小子……你起码还得在这家呆好几年，告诉你吧，这天气只会越来越热，有你享受新风扇的时候。“
吊扇不能停，没有它的风，人身上的汗水就会不自觉往外涌出。这一家三口，在擦干净的地板上铺了两床竹席，一床大的，一床小的，罗品穿着一条小裤衩躺在小竹席上，罗看见穿着一条裤衩和穿着红花短裤和碎花宽背心的张春花躺在大竹席上，任那吊扇响着，转着。
“看见，你还没睡着吗？“
“嗯。“
“没事，明天周末……我跟你说一个事情……“
“什么事？“
“家属区要组织一支锣鼓队……我想报名参加……“
“锣鼓队？搞表演？“
“不是的，练一段时间就出去挣钱的……“
“你想挣钱了？“罗看见侧转了身子看着他老婆问道。
“嗯，家里的负担老让你一肩挑着，心里过意不去。“
罗看见似乎笑了一下，他问：“锣鼓队都有些什么人？男人多不多？“
“你都瞎想些什么啊，就是想去挣一些钱。有了钱，我们就舍得换这老吊扇了……“
“回答问题。“
“噢——，没什么男人，就家属区那几位老伯伯。“
罗看见沉思了一会，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能去，那些个老家伙最色了……“
夏日有骄阳，它照着相邻的两栋房子，那两个房子外边架满了脚手架，搞装修的师傅们，正在流着汗水往墙体上唰着油漆。
这两栋房子，一栋是矿办公大楼，一栋是好几个科室的办公大楼，品排高的。矿上这次花了本钱，准备将它们从外到内全部翻新一遍，这两个房子有了年月，不翻修，看上去确实挺陈旧的。
翻修的钱是足够的，翻修的进度也委实快，一个礼拜之后，这两栋楼便焕然一新，矿办公楼漆成了红墙，另一栋漆成了金黄色。屋顶那些黑色片瓦也全换了，换成了蓝绿色的塑钢大瓦。楼内也有精装修，铺了瓷地板，墙唰得雪白，最让领导称赞的是新搞了四个冲水蹲厕，领导们再不用去那臭气熏天的公厕，再不用一边抽烟，一边嗯哼应答跟他们打招呼的工人了。
一些空调挂机暴露在外墙上，认识这些挂机的矿工，就会遥指着那些白色挂机叫道：“看呀，空调外挂，他们成了矿山上率先吹上空调的人了。“
领导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难逃雪亮的群众眼睛。他们拥有了权力，但他们也活在注视之下。只是，有一些领导未必领会这一点。
有些群众，有些矿工，见领导开新车了，他们要胡说八道，看到领导吹空调了，他们又要大惊小怪。做领导可真难啊。
“空调很稀奇吗？我们的领导艰苦了多少年才吹上空调，你们就叫了。去市里那些单位看看吧，谁不是好几年前就吹上了？？？你们呀，就是一群没有见识，特爱捕风捉影的低素质……“在罐笼前维持秩序的一位小领导大声制止着那些跟着惊叹声而起的议论。
此时，在那间有空调两风吹出的小会议室，一场关于保卫科科长私盗公家废铁的分析会正在热烈地进行着。
“老正，把你叫到这里，那是念在多年共事的份上。你要把握机会，老老实实把问题交代清楚。“
矿长，就凭那几个酒鬼的胡言乱语，你们就要给我开分析会，定我的罪啊……他们喝醉时还说过，你半夜跑到风机房摸小龙女的 呢……“
“住口，老正，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关于你偷盗废铁一事我们是有铁证的，本来可以将你直接移送法律机关的……”矿长旁边的书记严肃说道。
在那些目光的逼视下，正科长慢慢低下了头，猛抽着烟，又猛烈咳嗽了几声。
“老正，这事，你是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地……”矿长慢悠悠地说道，他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枝香烟，另一旁的生产矿长替他点了火。
“我……认倒霉了……”沉闷了几分钟，老正垂头丧气地说道：“恳求领导看在我工作这么多年，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高抬贵手……”
“老正，这里没有外人……六点七吨废铁，一万四千多元的偷盗金额，可是能蹲好多年大牢的……现在还来得及……”
“我知道，我糊涂……我糊涂呀……”
矿长假装咳嗽了一声，其余人都看着他，等他发话，他说：“老正，我们商议过了，这次的赃款你得一分不差吐出来，你的职位会被降一级，还有，我介意你马上调出矿上，就这几点，你必须照做。”
坐在远角的一位副矿长轻笑着说：“这几乎没动你多少毫毛，你要识得好歹，要明白，为何对你格外开恩……呵呵，这些话本来不该我来说的……”
马勇敢将面包车停在了市中心一家宾馆外的公路边，那里停了好一些放租的面包车。
不一会，交警便来了，向他敬了一个礼，检查了他的驾驶执照和车辆行驶证。
“领导，抽根不好的烟，我手续齐全的，这里还有道路运输证，你看？”
“道路运输证不归我们查。”交警挡回了他的烟，把证件还给了他。
马勇敢以为这一关过去了，正微笑着把证件往包里收，那交警却说：“把你的资格证拿出来。”
“资格证？”
“没有吗？”
“有……有……正在办理，领导……”
“没有资格证你的车不能作营运……这次我放你一马，下次再让我遇到，那就要请你到停车坪去拿车了……”
“是……是……感谢领导……”马勇敢发动了面包，往邻县方向开去，一见伍强，他便说：“我没办资格证，不准营运，烦人，b证开c证的车，都不准……”
“被罚了多少？”没事的，一张罚单能保个把月的。“
“问题是那交警没有罚我的钱啊。“
“没罚钱？你这么好运气，那交警是个雏吧……资格证不难，看你要真的还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假的被捉住那就惨了，我胆子小，强哥你是知道的。“
“真证？那要花的钱要多好多……八百，自己去地区考，一千二，一切有人包，你只要提供两张照片。“
“这么多钱？真是心痛……我选八百吧，我去考……“
“要是我，就不办，反正不跑外地的，买一条好烟托托关系，不出事照样满街跑……“
“我还是去考吧，那样心里踏实点。“
“那你得费时间和车费……也行，你这人是这样的性格……“
马勇敢花了两天时间，考过了资格证，重又将车摆到了那公路旁，这一次，穿着城管制服的两个大汉来了。
“哪个允许你在这里摆租的？？“
马勇敢一愣，摸出一盒准备好敬客的好烟，摸出两枝递了过去，被挡了回来。
“哪人？邻县的？“
“不是，矿山的。“
“你的车牌怎么是邻县的？“
“嗯，我人是矿山的，千真万确。“
“哦，矿山的……不办准停证，这里是不能摆车放租的，看你确实不知规矩，又是矿山人，这次不罚你钱了，把今年的停车费补缴了……“
马勇敢又递烟，见他们接了，他问道：“多少钱？“
“六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