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年冬天是个暖冬，仅有的一场雪，也短暂得很，它在一个夜深里飘下，又在第二天暖暖的冬阳里融化，像个匆匆的过客。
就在融雪的那个白天，牛好学结婚了，酒席请在矿山文化宫的酒店，有十几桌，多是亲戚，他的父母站在门口迎客，脸上洋溢着可掬笑容，这一天是个好日子。
牛好学和他的新娘子也站在酒店门口，牛好学那胖乎乎的脸红光发亮，新娘子和他一般高，和他一样戴着明净的近视眼镜，听说是他读研究生时谈到的大学学妹……
新娘子是大地方的人，牛好学为了她，选择了在那个大地方一所大学校当起了高中的班主任老师，在席间，牛家的亲戚都在说：“牛好学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都没去……牛好学重情啊，换成陈世美早搭飞机去了……”
“现在好学出息也不小，工资七八千，还分配了一套住房……好学这孩子就是争气……
”
马勇敢也来吃了酒席，递红包时，他唯一的好友冲他微笑着点头，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这让他感受到了生疏，从而彷徨起来，整个酒席，他都在默默喝酒，牛好学来他那桌敬酒时也没对他说什么特别的话语，马勇敢一口饮光那杯酒，眼神便恍惚了，好像看到牛好学离他越来越远，最后模糊一片……
回到家，马勇敢的心情也不见好，坐在沙发上抖着身子，时不时打一个酒嗝，刘忆莲看见了，便说：“喝多了？朋友大喜的日子，你愁着张脸做什么？”
“唉，自今天起，我就没有朋友了。”马勇敢在心间叹道，这也是他的真实感受，和牛好学的友情日益淡薄，这次婚宴，牛好学安身异地，马勇敢喝下的，那是诀别酒。
马勇敢沉默着，到他身子不抖的时候，天已经黄昏，他站起，打算出门开车下小城，刘忆莲叫住了他：“天快黑了，还去哪里哦？”
“去小城摆租，快过年了，挣一个是一个……”
“那也不能急，这晚饭就要熟了，等吃了饭……”
“勇敢，今天喝了酒，明天早上再下去吧。”彩云抱着孩子，对马勇敢笑了笑，又哄着孩子对马勇敢说：“千里，叫爸爸别下去了，天快黑了……叫爸爸在家陪满崽……”
马千里呀呀学着舌，两只胖小手高兴地晃着，马勇敢走过去亲了亲儿子的脸蛋，说道：“儿子，爸爸要给你挣钱，将来送你进最好的大学……儿子，你可要争光……”
“你这孩子，是不是看牛好学出息心理不平衡了？？？说话怪怪的……挣钱也不在这一个晚上，听娘的话，别下去了，你看，马千里不舍得你……”
“千里，要爸爸抱……”
见儿子冲自己笑得可爱，张着小手要往自己怀里扑，马勇敢接过儿子抱在怀里，也笑了：“好好好……爸爸不走，爸爸抱儿子……”
小城的春天比矿山的春天来得更早一些，在矿山还是枯黄光秃的时候，小城和矿山间的那下半截子路，已经有桃花开放。
也许因为零八年年初发过冰冻，也许因为零八年五月国家发生过大地震，零九年开放的桃花都是白色的，不是属于桃花的粉红，那本来艳色似被吓得失去了。
看到那样的桃花，石乐对坐在他新车里的同事说：“这桃花都在掉念死难者……”
一车子的沉默，那过去的灾难景象，在他们摇摇晃晃的大脑里零碎地存在着，车开了半程，又是石乐说：“地球不安全啊，早晚要被毁灭掉的……”
一路之上，石乐都不曾开颜笑一笑，到厂后，他将崭新的越野吉普停到了厂大门内的右侧，去了旁边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那里，望着窗外深绿色的新吉普，恨恨地骂道：“他娘的，我说当初一选深绿色，那 就笑着支持……娘的，那 早给我弄了几顶深绿色的帽子……”
先天夜里，石乐在家里发现了一个深绿色皮壳的记事本，那本子上的文字是菲菲写的，记录着她的一些生活，包括了她和网友鬼混的那些事。
菲菲写得非常细，石乐是躺在床上看完的，他一边看一边还弄出了一些自个的体液，他是怀着愤怒的心情自卫的，当时菲菲若在床上，他必不会轻饶。
可是，菲菲出差学习去了。她的记事本就摆在书桌那些医务书籍的中间，石乐无意间翻到的……石乐到了凌晨一点多，还是睡不着，他当时想拨打菲菲的电话，将她痛骂一顿，又怕听见不好的声音……到了凌晨三点多，石乐才长吁一口气，望着那截在一堆烟头上闪烁的红烟头说：“唉，这是早晚的事，不发生也发生了……石乐呀，菲菲这样年轻的少妇，又怎能忍受那么久……石乐呀，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能怪谁？？只能怪那道疤痕……”
石乐在先夜经过再三思虑，决定将记事本放回原处，装作不知菲菲的事，让自己和菲菲的婚姻生活继续下去……
那天上班，石乐恍恍惚惚的，到了下班，他没有回家，而是将车开到了‘巴黎乡’的门口，和他的情妇搂在一起走进了‘巴黎乡’。
情妇一到房间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今天如此凛然不惧……”
“没什么……我没什么好怕的……”
“不是怕影响，怕菲菲发现吗？”
“现在不怕了……他娘的，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你给我的快乐……”
那一个晚上，石乐放肆嚎叫着，像野兽一样，在叫：“ …… …… ……”
那情妇一夜都在回应着：“乐乐……乐乐……我是 ……我是 ……”
折腾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天也亮了，石乐拔了个电话，请了一天的假，就那样被情妇抱着，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菲菲回来后，又记了一篇日记，那日记石乐也看了。
石乐看过那日记之后，就在家等菲菲下晚班，菲菲一到家，他便将她按到了床上，三下五除二剥光了她的衣裳，菲菲对他的举动十分惊讶，瞪圆着眼睛看着他。
石乐邪邪地笑着，镇定地脱光了自己，站在菲菲面前，任菲菲惊恐地看着他的……
石乐弄菲菲的时候，情不自禁地骂道：“ …… ……”
菲菲听了后，推了推石乐，没推开，她愤怒地问道：“石乐，你骂谁？你骂谁？？”
“骂你……我骂你这不要脸的 ……”
菲菲挣扎着，没能挣开，她就用手指甲去抓石乐，抓出了一道道红印。
事情完了，石乐点燃了烟，菲菲柔情地靠了过来，石乐把她一把推开，菲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说：“你全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
石乐冷冷地点了下头，菲菲就不在哭了，而是挑衅地看着他。
石乐迎着那目光，把烟头丢到了地上，又野兽一样扑了上去，这一次，菲菲也 了，石乐在叫：“ …… ……“
菲菲放肆在喊：“婊你娘……表你个娘……“
那是白天，他们的叫声传到了外面，经过的人，都会停下，往他家所在的那栋楼望一望，由于听不准具体的房间所在，路人又继续赶路，任由他们的叫声和外面的车辆声，人的声音搅浑在一起……
他们终于没有力气叫了，他们躺在床上，两个人一枝接一枝地抽着烟，那烟雾充满了他们的房间，那烟雾从他家的窗户飘向了外面……
夜幕也慢慢临近了，石乐看了看时间，轻声说：“七点四十了，出去吃饭吧。“
“嗯……“
石乐开始穿衣服，菲菲也去找来了她最鲜亮的裙子，两人装扮好了，石乐看着菲菲的眼睛说：“你今天可真漂亮，可惜……“
“没什么可惜……你早像今天，一切都不会发生……“
石乐重重地点点头，表情严肃地说：“吃了饭，我们就离婚吧，以后各过各的……“
菲菲想也多想，一口答应道：“可以。“
他们开车到了小城最好的饭店，在那里吃了一顿丰盛的，然后就分手了。
谁都没有回家，一个去了‘巴黎乡’，一个去了‘小城宾馆’。
马勇敢光着上半身，躺在竹凉靠椅上，他的双脚搭在一条方凳上面，他真希望有风灌进他那褐色的半截裤管，可当时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
他注视着遥远夜空中那几颗依稀闪烁的夏日星星，想着拥有一份宁静，让那宁静给自己降暑。
天气真热，渗出的汗水又脏了冲过凉水澡的身体，摆在竹椅旁的冰啤酒已被马勇敢喝掉大半，他抓起酒瓶，对准嘴巴又灌下一大口，嘴里发出享受的声响，他赶紧闭上眼睛，他那舒服的滋味持续了两分钟，待它过去了，他才重新睁开眼睛，望着小城那片灯光，想起了白日里的燥热……
在白日里，阳光一刻不曾歇停，直愣愣地照射下来，蒙尘的树叶和小城那些被照射得泛白的房子一起忍受着无风的酷热。在上午，马勇敢还能呆在面包车里吹着小风扇等客，中午以后，他再不敢在车内等，他那台没有装空调的面包车，车窗玻璃全部摇下，也像个烤炉一般热，他和同行们或站或蹲在一旁的阴影处，等待着客人……天气热得让他们都不想说话，不想说起身旁那些写了‘拆’字又久久不见拆除的房子，那都是别人的事，他们只想有客租车，让车跑动，制造出一些风吹吹他们燥热的身子，挣到了工钱好散工……
房东老板不知何时搬了个小竹椅坐到了马勇敢的身边，他说：“太热了，无法睡觉。”
“你也太省了，装个空调就舒服了。”马勇敢说着递了枝烟给房东。
房东嗯了一声，点燃了烟，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的小城，马勇敢也点了一根，他们嘴上的烟头一亮一亮地，彼此沉默。
过了几分钟，房东说出了一个话题，说起了马勇敢经常要看到的那批待拆的房子，老板貌似有点幸灾乐祸，他说：“那些房，不拆都不行……那些个刁民，搞上访，到了京城，一样被抓回……听说一路上不让吃饭不让上厕所，回来就丢号子里光着，呵呵，胳膊哪能扳过大腿？？这样浅显的道理他们竟然不懂，昨夜，他们的亲人朋友竟然围了局子的大门……想造反啊，人家调来武警，抓的抓，赶的赶，三下两下就战胜了那些人……”
“真有其事？造谣的吧。”
“千真万确，不信，你去局子里打听打听。”
马勇敢笑了笑，说：“才不去，被当成同伙关进去，麻烦就大了……”
“那也是。”房东看了看马勇敢，又转头对着小城骂道：“那些人真是蠢，真是要钱不要命，看到吧，钱没落着，人还吃了亏，太蠢了……”
“马勇敢叹了口气，说道：”莫说别人，换成你，要拆你这房子，你又会怎么样？？“
房东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站起，朝着小城大声说：“他们敢……拆我房子不给我三个房子的补偿，谁动，我跟谁拼命……“
万子松将小玉母子接到矿山，住进了租房，意在回避这年的酷暑。
租房的吊扇，日夜不停地咯吱咯吱转着，下了夜班的万子松，躺在瓷地板上的竹席上，望着那转动的风扇叶子，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小玉在旁边沙发上坐着，催道：“快睡，到了中午就更热了……“
“娘的，这天，热得怪异……真想搬张床到井下去睡觉……“
井下，那是不热的，可万子松有工作要做，一个夜班，能在那开着电炉的计量室偷懒睡上两个小时，那就是幸运的事了。
光穿了条裤衩的万子松辗转反侧了十几分钟，才恍惚睡着，在睡的过程中，他又被惊醒过两次，一次是儿子的哭泣，他迷糊睁开眼，看到小玉掀开上衣哄着孩子，他又安心地睡了过去。后一次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听到门开后，有人对小玉大声说：“叫你家万子赶快去工区，昨晚他出了诈糊，被矿里发现了……“
万子松一下醒了，揉了揉眼睛，问那门口站着的人：“小曹，什么诈糊？？“
“你快点……到了就知道了，要开分析会的……“
万子松的心不由悬了起来，他回想着昨夜的班，没什么漏洞啊，那是什么？？
送他出门时，小玉担心地说：“出什么大事了？不会丢工作吧？“
“不会的，放心……只要不是安全问题……“
万子松急匆匆到了区长办公室，看到区长目中有怒火，他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万子，等下跟我去矿里开分析会……“区长望了他一眼，说道。
“出什么事了，区长？“
“事情不大，就是晚班最后一路矿没有清底，被矿里下井检查的撞见……他们想把事搞大，杀一儆百，要下重手……工区免不了要破财……“
听到是这事，万子松的心落下了一些，这是一个有关生产的细节问题，他所负的管理责任顶多罚些钱……不出他所料，分析会最后宣布了处罚，计量室和工区都有罚款，万子松损失了两百，挨了区长一顿骂：“老子无缘无故被罚掉一千元，你说怄火不怄火……叫你抓机运抓机运，你抓了个屁，你吃粪去了……“
万子松面带委屈，正想分辨，这时，那个受罚的计量员进了办公室，他进来就说：“你们工区机运工可真会害人……帮你们计量，我倒受了处罚……“
不等他话说完，区长的脸色一下转到了笑，他说：“怪我们，怪机运组懒惰，你放心计量，你的罚款，工区帮你承担了……“
计量员说了几声谢谢，出了办公室，区长又转头说了万子松几句，万子松才得以离开。
罚掉两百，令万子松挺心疼的，回家路上，他一直在骂骂咧咧，一到屋里，小玉还没问，他就说：“受小人的害，被矿里那帮王八蛋抢去两百元……“
“谁抢的？我们叫人抢回……“
“呵呵，是罚款……小玉，矿源含量品位低，他们总得想办法抓紧，我是碰到了，没办法的……”
大黄狗趴在树荫下面，张大了嘴巴，伸出了他那条猩红的舌头，直喘气，它一只眼睛全眯，一只眼睛睁着，细一看，那睁着的眼睛也是残废无用的。它就那样用一只无用的眼睛盯着马路。
在这样燥热的中午，矿上门前的马路极少人走动，连车辆也没几辆经过的，大黄狗侧了侧身子，挣开好的那只眼睛无精打采地望了一眼冒烟的路面，又闭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