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仪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来到油画班的画室的，其间，她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去了。由此，她迈出了模特儿生涯的第一步。
坐在那群学生的面前，她感到室内空气流动的速度特别慢，这让她感到气喘。夏心力低声吩咐她如何摆姿势。她听着，脸带羞涩和紧张，慢慢地解开接近脖子的那颗纽扣。
突然，曾经那相似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打开了，她的手停住了，眼神恍惚起来，仿佛时间也停住了。
她想起了记忆里相似的一幕。这一幕虽然遥远，也一直想逃避，但她还是在无意中又抵达了那处风景点。当然，她也无意中使自己成了另一处风景。
整个班的学生拿了笔，调好了颜料，正在静静地等待卓仪摆好姿势。此时只有夏心力马上拿了笔，唰唰地画了起来。
他原来和卓仪商定要摆的并不是这样的姿势。卓仪突然摆出的这个意外姿势，先是让他大吃一惊，而后他灵感喷发，拿起炭笔几下就勾勒出这个突然凝固的画面。
当然，这时间是极短的，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卓仪并没有觉察到，她只是在一个类似的动作里，恍惚中闯进了记忆的一个角落，和一个记忆中的人置换了角色。
卓仪回过神来后，继续刚才的动作。她的脸烧了起来，像有两朵红霞移了过来。她解开一个纽扣后，按原来商定的姿势坐好。
此时，卓仪就像是站在舞台上，被白得耀眼、热辣辣的聚光灯聚焦。她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心慌、出汗，毕竟她是第一次坐在台上，让十几双眼睛对她评头论足。
她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坐姿，担心自己的衣服，甚至头发有什么不妥，所以她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总是蠕动着，而且心潮起伏。
夏心力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他像是在一刹那间，同时丢失了两件心爱的东西那样沮丧。
美的显现，有时只是刹那间的事。夏心力本来是要画一幅人物肖像的，现在他得到了一幅碳笔素描——即兴创作的人物速写。
两个小时后，卓仪累得腰酸背疼，几乎直不起身子来。
大家关心地问她怎么样。
卓仪笑笑说：“看起来模特的毅力可嘉，这碗饭真不好吃。”
大家说：“第一次能做到这样已经不简单了，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等其他人陆续走了之后，卓仪绕着教室里的画架走了一圈，她看见自己的神态跃然在画布上。后来走到夏心力的画架前，发觉就他画的是一幅炭笔速写，线条极其简练，但十分传神。
卓仪对夏心力说：“你的速写真棒！”
夏心力有些遗憾地说：“可惜只是速写。但也是可遇不可求呀。”
夏心力要将那幅速写送给卓仪。他说这样好的作品，恐怕一生也就只有一幅了。卓仪有点感动，她说那还是你留着吧，我有了。她意思是，既然画的是自己，那自己就等于有了一幅。
夏心力笑了笑说：“好吧，说不定也会有好多幅的。”
夏心力后来将那幅速写挂在了宿舍的墙上，有几个画商来玩儿的时候，看见了都赞叹不已，说要出高价买，不过夏心力说要自己留着。
从那一天开始，卓仪的生活慢慢就有了变化。周末，她不再担心无处可去了。夏心力会不时来找她，他们也会去舞会跳上几支曲子，虽然他在场上带卓仪有点吃力，但他只是自嘲说：“我本来就不是骑士嘛。”卓仪还是蛮喜欢他开朗的性格的。
当然，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画室。慢慢地，卓仪在众多目光的聚焦下，变得心静如水，能够安然地接受大家挑剔的目光了。她还和夏心力他们一起去市里的美术馆，那里不时会举办画展，再有就是参加一些美术沙龙活动，听画家们高谈阔论。
卓仪后来对这段生活做出的评价，就是“填满了颜料的味道和艺术沙龙的色彩”。
当然，卓仪的生活还有另一面，她还得去面对它。有几个晚上，卓仪回来还没进宿舍，就在门口听见里面闹哄哄的，人声嘈杂。
推门进去一看，原来是许小如、吴小燕等几个女生正和男友围在长条桌上打扑克。几个男的看见卓仪进门，都停住了说笑，拿在手上正准备甩出去的牌也停在半空中。屋子里突然只剩下几声尖叫的女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分外尖利和突兀。
这尖叫的女声让卓仪想起刚进校不久，学校举办新生文艺演出发生的事。她们班级的演出节目是男女声合唱，她由于个子太高了，就没有入选。
比赛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十分兴奋，说起码也要拿个亚军吧，中文系的新生在历届的比赛中，总是拿冠军的。
卓仪坐在台下观看，心情也是很紧张的。她看着自己班同学排着整齐的队伍上了舞台。她拼命地鼓掌，为他们加油鼓劲。
指挥一打拍子，男女声部就像两条溪流，时而汇合，时而分流，两种美妙的声音不时撞击着观众的耳鼓，剧场里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应和着台上的歌声。
不想大家正陶醉其中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在和声的部分，全体男声突然失声，空空荡荡的剧场里，只剩下女声在空中飘荡，偌大一个剧场，好像一群女人突然摔倒在地发出的尖叫声，显得有些鬼魅。那是个沮丧的夜晚，他们只拿了会演的亚军。回来后大家都一言不发。
许小如用手上的牌扇了男友一个耳光，催促他快出牌。吴小燕也用手扭了一下男友的耳朵说：“认真点儿，要不输了你埋单。”卓仪和舍友的男友并不熟悉，宿舍人多地方小，所以她们总是外出约会。
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男友进了门，目光总是在卓仪的身上晃来晃去，让她们敢怒不敢言。所以她们干脆将宿舍留给卓仪。不过等她们约会回来后，就会大谈男友对自己怎么怎么了。
卓仪和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就上了床将帘子拉上。
此时，她听见许小如的男友说：“你和卓仪换换吧，让人家也玩玩。”
吴小燕的男友也说：“换换运气会好些的。”
许小如将手上的牌一扣，说：“太晚啦！不玩儿了。”
吴小燕跟着打了个哈欠说：“是啊，明天还要上课呢。”
卓仪听到她们起身的声音，还有椅子挪动的声响，然后是他们磨磨蹭蹭出门的声音。其实，这样的情形她早已经习惯了，刚进学校时，大家还是互称姐妹的，春游、打饭、去澡堂，干什么大家都同声同气的。
后来卓仪感到自己慢慢被疏远了，甚至有意无意中，她们经常将她一个人置于难堪的境地。
她们送男友出去了，宿舍顿时安静下来。卓仪觉得脑袋发热，就端了脸盆和洗发水出去，到盥洗室洗头。卓仪一边洗着她那黑长的头发，一边想着夏心力的提议。
最近，为了活跃高校学生的文化生活，市电视台和各高校学生会将联合举办一次大学生“青春风采”模特儿大赛活动。夏心力兴致勃勃地鼓动她参加，说可以为她设计参赛的服装。并说依她的条件，肯定能够进三甲。
后来许小如来盥洗室刷牙，见卓仪在洗头发，便好奇地问：“这么晚还洗头啊？”
卓仪用干毛巾将头发团在头上，说：“突然想洗了。”
许小如默默地刷牙洗脸，然后就离开了，没再说什么。
她们就这样，慢慢地话少了，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有点像同住一个旅馆的旅客。
卓仪和夏心力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模特儿比赛。这事她没有和同宿舍的人说，她们也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很少看见她待在宿舍里。卓仪除了回来睡觉，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匆匆回来拿东西，又匆匆地走了。
有过几次，卓仪回来拿东西的时候，刚进门，就听见许小如和吴小燕在嘀咕她到底在干什么，见她出现就打住了。
吃晚饭的时候，卓仪低头猛吃，她是真的饿了。
许小如端了饭盒走过来说：“卓仪，你最近的胃口真好。”
卓仪听了抬头说：“是吗？”
吴小燕接话说：“是呀，卓仪你好像胖了。”
卓仪放下手中的调羹，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腰，一点也不在乎地说：“胖点就胖点吧。”
许小如又说：“卓仪近来好像挺忙的。”
卓仪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她们见问不出什么，也就没趣地端了饭盒，一边吃去了。后来，她们也就不问她了。
那晚，模特儿大赛总决赛在T学校举行。学校的大礼堂里人山人海，学生会还出动了学生保安队来维持秩序。卓仪和其他参赛的选手一样，心情十分紧张。卓仪偷偷看了看，在参赛选手中，她是最高的，一米八的个子，可谓鹤立鸡群。
卓仪突然有些不自在，就像是巨人走进了小人国。夏心力凑近她的耳朵，鼓励她说：“看见了吧，你往那里一站，就可以将人镇住。”
卓仪勉强地笑了一下，不知是紧张，还是认同他的话。夏心力在赛前就跟她说，在画室做模特，你是静态地展现美，而上了台，只要将自己随意、自然的活力展现出来就行了。
主持人一宣布比赛开始，大礼堂里的音乐就响了起来，聚光灯和闪灯亮了起来。顿时，大家仿佛被带进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选手们穿着各自精心选购或者设计的服装，依次上场走猫步亮相。音乐的节拍在不断变换着，选手们也从后台迅速地更换着服装上场。
卓仪在音乐节拍强劲时，穿着用皮革面料剪裁的制服出场；在柔和的节拍中，她换穿用绸缎面料剪裁的旗袍出场。这两个系列的服装，将她性格中的刚柔两个方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刚”和“柔”的两个系列，是夏心力精心为她设计的，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选料、画纸样到请人剪裁、缝制，费了不少的心血。
看来，这些心血没有白费。每次卓仪一出场，大礼堂就响起了暴雨般的掌声、口哨声、起哄声，以及拍打椅子的声音。过了许多年，卓仪仍然记得这个夜晚，它成为她大学时代值得追忆的事件之一。
“风暴”平息后，主持人宣布比赛的结果，卓仪夺得了冠军，结果远远超出了夏心力和她的意料。颁奖仪式结束之后，她带着心爱的奖杯，和夏心力回到了那间小屋。
为了筹备这次比赛，他们临时租下了这间小屋。一切的设计工作和训练，都是在这小屋里进行的，所以，一进门开了灯，他们心里立刻就涌起了一股暖流。
卓仪主动拥抱了夏心力，还哼着愉快的舞曲调子，像男子那样，将夏心力带着旋转了一圈，放开他后，她倒在了床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夏心力看着她说：“我一早就想到了。我不说，是不想给你压力，怕影响你的表演。”
卓仪睁开眼，一时忘情地伸手揽住了夏心力的脖子。
夏心力嗅到了一股混合着少女的体香、脂粉味、汗味的味道，他冲动地抱住了卓仪，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他开始热切地寻找她的嘴唇、眼睛、眉毛，像一只贪婪的蜗牛，慢慢地滑过她的脸部，然后是耳垂和脖子。
这让卓仪突然无端地想到了父亲的耳垂，她有一种瘙痒的感觉，极其难受，又舒坦无比，从皮肤慢慢渗透到了血管和心脏，她恍惚中身体和魂魄就要飘上天堂。
后来，夏心力急迫地解她衣服上的纽扣。他显得那么笨拙，并不像平常画画那样挥洒自如。
而她则笨拙地反抗着，但就像一个陷入流沙的人一样，每挣扎一次就陷得更深。卓仪的反抗，还有她高挑的身材，让夏心力生起一股征服的欲望。
夏心力极力想翻动卓仪，让她按自己设想的姿势变化，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得浑身都是汗水也没有得逞。后来，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床边喘气。
卓仪缓过神来后，问他哪里不舒服，因为她发觉他刚才压住自己好像抽搐了几下。夏心力沮丧地回答说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累了。
卓仪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给夏心力倒了杯水。他喝了几口，同时感到内裤湿漉漉的、黏黏的。他转身偷偷地拉了拉裤子，有些疲累地说：“我们回学校吧。”
卓仪不知道他怎么又要回去。今晚，她真的想待在这里，静静地回味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比赛结束了，这屋子的租期也到了，她真有点舍不得离开。但看夏心力的神情，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车辆稀少，他们在车站等了好久才有车驶来。坐车回去的路上，他和她手拉着手坐在椅子上，但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心力不时看卓仪一眼，努力做个鬼脸想逗她开心。卓仪回报他一个浅浅的笑，下意识想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但她稍稍朝后一仰，却够不着，忙又拉了回来。
模特儿大赛过后，由于媒体的大肆报道，卓仪成为了学校的名人，市里的名人。很多人都在电视《大学生》节目里以及报纸的娱乐版上，一睹了卓仪清新的青春风采。
好长一段时间，她走在校园里，都会引来许多追逐的目光。市里的模特儿公司也来找她，希望她加盟。有的公司还邀请卓仪去参加剪彩仪式。
有这么一段日子，卓仪经常奔走在大大小小的活动里，以至于她对宿舍竟然有了熟悉又陌生的幻觉，似乎和眼前的校园生活格格不入。而相对宿舍的其他人来说，她更有点儿独来独往的味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