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晴
初晴村是残雨国北荒边陲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古老村落，其面朝湖泊，背倚大山，恍若陶渊明书里笔下的桃花源记，民风淳朴，生活惬意。这里的村民犹如村落的名字，永远保持着太阳初升时的朝气，暖暖的，柔柔的，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或许是村落里没有文人雅士的缘故，村落倚靠的大山一直都没有名字。村里的习惯性地忽略了背后的大山，哪怕是一个并不好听的名字也懒得去起。然而这并不能归咎于村民的懒惰，实在是村民与这座大山的缘分太浅。
大山是北荒最危险的大山，传闻山里住着残雨国最危险的猛兽，故而山里人迹罕至，即使是初晴村武功最高的男人，宁愿去湖泊里打鱼，也不敢贸入山林寻死。所幸的是山中的野兽蛰伏在密林深处，未曾给村落带来覆灭的灾难，故此初晴村的村民时常开坛祭祀，祈求上苍继续保佑这片生机勃勃的福泽之地。
有山的地方自然就会有野兽，有野兽的地方就会有震慑山林的嘶吼与嚎叫。大山里的野兽的身上留着骄傲的血，常常独自孤鸣来彰显自己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响彻山林的鸣叫时常令初晴村的村民感到心悸，然而充斥着童真的孩子总能听见威武兽吼里潜藏的真相。这时候，他们会瞪大水汪汪地眼睛，一脸疑惑地朝着大人发出疑问：
“爸爸妈妈，为什么大野兽会叫的这么凄惨？”
“孩子，野兽们被欺负了，所以才叫的那么凄惨。”
“那是谁在欺负野兽呢？”
这时候，大人们总会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孩子，你知道大山里最可怕的动物是什么？”
而当孩子答错抑或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时，大人们总会温柔地揉揉孩子的小脑袋，然后用无比肯定的口气告诉孩子们正确的答案。
“大山里最可怕的当然是森林之王。只不过，这座大山里的森林之王，是和我们一样的两个人类。”
二、听书迷
夜，月明星稀，云纱朦胧。
大山深处响彻一阵轰鸣，惊鸟作四处逃窜状。风飒飒响，叶簌簌动，密林里发出一声夹杂着绝望地虎吼，而后风停，叶摆无声，若从天空俯瞰，树林似暴风雨后的海面，一切归于平静。
半个时辰后，某处洞穴外，平地上燃起了篝火，倒映着墨色的夜空。篝火旁，一只被开膛破肚的老虎四肢横摆，心口处显露着一道触目惊心地拳印，沧桑地眸子被永恒定格在绝望的那刻须臾，令人心生悲凉。
健壮的少年伫立在虎尸的旁边，身上稀稀拉拉被硬生生划开的伤痕诉说着野性的魅力，那双清澈地眸子仔细地盯着篝火前的洞穴，仿佛那里有令他恐惧的事物一般，令他心生警惕。他跳着奇怪的舞蹈，肢体扭动恍若夜空下的鬼魅，诡异的影子被摇动的篝火拉得细长。
“这怪舞我已经跳了二十年了，每天晚上都跳。真搞不明白为何你要逼着我天天跳，我又不能去天帝城的烟花柳巷里作舞姬，你与其教我这破玩意儿，还不如教教我如何耍刀。”少年面蕴哀怨之色，朝着篝火前的洞穴大声抱怨，似乎里面住着什么人般。
见洞穴毫无动静，少年意识到自己的苦水流进了空竹篓里，顿时心中哀怨更甚，朝着洞口的埋怨之话亦是更加委屈。
“我们都相处二十年了，从你把我捡回来那刻起到现在，你只告诉了我的名字叫言四，却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哪有你这般玩神秘的，你说我该叫你什么？爹？师父？独臂老人？还是老瞎子？”
轰隆。山洞里溢出海潮荡漾的杀气，一道佝偻的人影倏忽出现在洞口，似乎是少年刻薄阴毒地嘴成功地惹怒了他。
那是一个老人。还是一个刀客。细长的唐刀悬挂在他的腰间，刀没有鞘。他只有一只手臂，所以少年习惯称呼他为独臂老人。他有两个眼眶，却只有一只装上了眼睛，另一只里藏着无尽的漆黑，深不见底，所以浩瀚无垠。
少年也叫他老瞎子，但很少这样称呼，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此骂两句。因为老瞎子听到这个词有时候会生气。生气了他就会遭殃，因为他知道老瞎子是很厉害的刀客，虽然他从不教自己一点刀术。
“你能不能去初晴村里买个眼罩，把你那瞎了的眼睛盖上，不然我每次看到你，都以为看到了一头孤魂野鬼，你知不知道这让我很害怕？”少年也不畏惧老瞎子，出言便是不逊。
老瞎子没有理会少年，只是狠狠的瞪了一眼，随即惯性地仰头，痴痴地望着夜空，嘴里碎碎呢喃些什么。
“可惜，今晚又没下雨。”
少年似乎习惯了老瞎子这番怪异地姿态，他知道老瞎子嘴里念叨着什么，虽然他听不见老瞎子的声音。他还知道，老瞎子很喜欢雨，喜欢到了成痴的程度。他不知道一个丑陋的老男人为何会有这种恶心的小女人姿态，但他知道，雨里肯定承载了他岁月里难以阉割的记忆，即使老瞎子缅怀追忆往事的样子很扭曲。。
“哼，你以为你是梨花带雨的少女，还是以为自己是风韵犹存的美妇？矫揉造作！”少年的嘲讽似把刀子，异常毒辣。
老瞎子微微皱眉，望向少年的眸光愈发不善。若不是这片荒凉的大山里就这一个伴，恐怕他不会抑制自己拔刀的冲动。
“什么时候能不那么泼妇，聒噪！”
少年似乎没有意识到老瞎子的不耐，但却没有继续自己不道德的言语进攻。他学着老瞎子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装逼模样，闷骚的细眉拧成两轮弯月，而后十足感叹地问出了一句莫名其妙地话：“老瞎子，其实你是一个名震江湖的高手，对吧？”
老瞎子微微一愣，随即诧异地望着少年。二十年来，少年第一次这般问他，他不知道少年为何会如此问他，毕竟从他捡到少年后便来到了这片大山，可以说除了大山和初晴村，少年根本不曾踏足外界。既然少年是个从不曾涉及江湖的雏，为何会猜到自己在江湖的丰功伟绩？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少年当然不知道老瞎子的故事，但他既然有此疑问，则必然有他的缘由。
“我听初晴村里的说书人说的。”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些断臂的、瞎了狗眼，额，不，是瞎了眼的都是经历了江湖腥风血雨的高手，喜欢隐世于深山老林里装逼。”
老瞎子听出了一头黑线，胸腔里一千头草泥马汹涌奔腾，仿佛随时都会从里面冲出来，然而他同时亦是松了口气，心里暗道幸好这小子没有发现什么。
“我还从说书人的故事里听出了很多端倪。”未等老瞎子松完气，少年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差点血管扩张心律失常狂跳而死。
“你听出了什么端倪？”老瞎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仅觉得你是江湖上的高手，而且知道你教我的怪舞不是普通的舞蹈，而是一种绝世神功。”少年一脸严肃地说道。
老瞎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真的被这小子发现了什么？然而正当老瞎子暗咐该如何向少年解释这段怪舞时，少年的话语却让他想要吐血。
“我觉得吧，等那一天，我将这绝世武功练出了火候，你就会把毕生的功力传授给我，临死前而后吩咐我下山磨练。”
老瞎子听得怒火中烧，然而却暗自压制自己的怒火，嘴角哆嗦地问道：“为什么我要将毕生功力传授给你？还要让自己油尽灯枯而死？”
“剧情需要呀，主角的师父最好的归宿就是成全主角，而后满怀安慰大笑三声嘴里说一句‘老夫此生无悔’而后就顺利嗝屁了。书里都不这样写的吗？”
少年仿佛上了瘾一般，滔滔不绝地继续诉说故事发展的线路。
“下山之后，我肯定会遇到一群装逼的高傲的世家子弟，他们在言语上会狠狠羞辱我一番，但是由于我的谦虚低调和娘亲从小教导的懂礼貌，我并未跟他们一般计较，谁知道他们非要来找我茬，就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这群世家子弟遭到人身攻击必定会仓皇逃窜回家，尔后凄凄惨惨戚戚告诉长辈自己在外如何被人凌辱欺负，要长辈为自己主持公道，于是他们召集人马架着宝马战车气势汹汹来讨个说法。谁料因为我刀法高超，即使这些纨绔子弟的长辈都是江湖赫赫有名之辈，却在我风骚至极霸气外漏的刀法下成了手下败将，从此我名动江湖引得无数美眉竞折腰。”少年大气不喘一声，眸子里熠熠生辉，依旧沉浸在自己无尽的意淫之中。
老瞎子直接从嘴角抽搐恶化至全身颤抖，他望着眼前这个脑残至极的少年，心中不断重复问自己这货真的是自己教导出来的吗？
少年看见老瞎子一脸惆怅，以为对方在怀疑自己的预测，心中顿时来了气，连忙提出上诉：“我说的不对吗？现在很多作家都是这样写书的，男主角要很装逼的装低调最后爆发成功成为小说里最腹黑的人物，反派角色都很装逼的装高调最后成为成就男主角装逼的牺牲品。不这样写谁会看啊？虽然我很同情那个表面恶毒实则最可怜的反派角色，但是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个装逼的正派主角，不然哪对得起我这张英俊的脸。”
“去你奶奶个球。”老瞎子心中终于压抑不住，一脚将身患装逼幻想症的少年踹晕过去，尔后一边扛着少年往山洞走去，一边嘴中嘟嚷。似乎在说什么要杀掉初晴村说书先生的话语。
没了少年的长舌，大山的夜空霎时静如空巷，只剩极具规律的蝉鸣。
三、老瞎子
言四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小说家。或许是从小在大山里长大的缘故，加之初晴村民风淳朴，他没有沾染过人世烟火与尘世俗杂，二十年来脑子里依旧保持着幼时天马行空的幻想力。也正是因为这个伟大理想，言四日常最大的兴趣爱好便是阅览各种小说，故而他时常会从山里捕些野兽，背到初晴村里与说书人交换几本破小说。这也是村里的说书人之所以发福并愈发滋润的主要原因。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残酷的。言四的理想破灭在于他将这个理想告诉了老瞎子。老瞎子听完了言四的理想毫不犹豫地拿鞭子抽了他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增加了每天对言四的训练量。所谓训练，便是言四每天都要练习的那段怪舞。
言四曾无数次问老瞎子这段怪舞的来历，然而老瞎子总是沉默沉默依旧沉默，有关这段怪舞的信息在他密不透风的嘴里没有丝毫遗漏。可怜言四从学会走路起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开始学习这段舞蹈，然而二十年里他整整跳了十六年，这段舞已经练成了刷牙洗脸的习惯甚至是听到嘘嘘就尿尿般地条件反射，却连这段舞叫什么有什么用以及自己为何要跳此舞都不知所以然。
言四真的很想告诉老瞎子，他的理想是当一名舞文弄墨的小说家，而不是一个整天扭屁股卖风骚的舞蹈家。可怜世界所有家长都只希望子承父业，让自己的孩子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哪里又会在意孩子内心深处的真实呐喊，所以言四只好苦逼地把这段话憋在心里，以免自己说出口后又要遭到更痛苦的非人待遇。
在言四的眼中，老瞎子一直都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他曾无数次询问老瞎子的身份以及自己的身世。然而老瞎子除了告诉他他的名字叫言四，不愿意谈及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信息，只用了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你来敷衍了事。
老瞎子是一名刀客，皱纹与刀疤交错盘踞于面，独眼浑浊，面容僵硬古板，仿佛永远都不会笑般，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言四时常暗自感叹，自己肯定与老瞎子没有丝毫关系，否则一头狗熊怎么可能生出拥有如此俊朗的面孔的自己。
言四虽然对老瞎子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然而毕竟与老瞎子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洗澡吃饭放屁都在一起，理所当然会知道不少关于老瞎子的兴趣爱好。
老瞎子最大的兴趣爱好便是看雨，无论是清风细雨，还是滂沱暴雨，他总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痴痴地望到雨，面上表情时而温馨美满，时而痛苦扭曲，似乎每一场雨都承载了他所有的岁月和故事。然而这一切唯美的画面在言四面前却是如此滑稽可笑。确实，当你看见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几的老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满脸的忧郁都被蜈蚣般的刀疤所覆盖，恐怕任谁都看了会朝着自己的小伙伴将肚子里的饭都吐出来。
除却看雨，老瞎子还有一个擦刀的爱好，与其说是爱好，倒不如说这是一个习惯。每天晚上，老瞎子在督促言四跳舞的同时，都会花大量的时间去擦拭他腰间那把没有刀鞘的旧刀。那小心翼翼以及一丝不苟地动作仿佛是在温柔呵护一个情人般，照顾得无微不至。
言六曾问老瞎子这把刀是否来历惊人，否则你怎么会喜爱到每天都要长时间擦拭的地步。然而令言六诧异的是老瞎子出人意料的回答。老瞎子告诉他，这不是他自己的刀，而他对这把刀既没有爱也没有恨，有的只是深深地厌恶与反感。
老瞎子的回答令言六感到深深地困惑，既然讨厌这把刀，为何不直接丢了它，反而天天爱护有加地擦拭它，这种感觉就像跟一个自己讨厌的女人天天行房，难道不是没事犯贱吗？
对于老瞎子的怪异举止，无论是看雨卖萌，还是擦刀犯贱，言四都在长时间的相处中逐渐习以为常，然而老瞎子喜欢偷窥初晴村的豆腐西施洗澡一事却让他二十年来引以为耻。或许是腻烦了山中飞禽野兽的肉味，老瞎子每月都会抽一次空与言四一起入村，用打猎而来的野兽换些大米面粉。而每次换取粮食之后，老瞎子便会偷偷潜藏在豆腐西施家的屋顶，耐心等待她入澡堂更衣沐浴的那个美好时光。
这时候，言四会在心中问候老瞎子祖宗十八代，暗道老瞎子无耻下流无节操，没有自己那种坐怀不乱柳下惠的心境，紧接着告诫自己这种下流贱格的行径自己要保持深恶痛绝的态度，但最后终究还是飞上屋檐与老瞎子一起偷看豆腐西施洗澡。
言四曾经好奇自己的名字为何叫言四，他没有因为好奇而询问老瞎子自己叫言四的缘由，因为他知道以老瞎子的性格断然不会对自己作任何解释。然而言四除了是个妄想狂还是个偏执狂，对于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总喜欢刨根问底，也正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的缘故，言四时常在夜里辗转难眠不断猜测自己名字的来历。
四便是两个二，难道是因为自己很二很二，所以才叫言四？言四时常如此怀疑自己的情商，即使他长着一张隽秀的面庞。
在种种猜测之后言四终于在一次老瞎子喝醉的时候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原来，在言四之前，老瞎子还收养过三个孩子，而自己是老瞎子第四个捡来的孩子。只是因为那三个孩子命运多舛，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见了上帝佛祖，所以现在只有他一人陪在老瞎子身边。
知道真相的言四内心顿时涌现各种感恩，他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并发现活着是如此幸运的事情，然而当他回忆起老瞎子对他非人的教育方式时，他又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每每想起老瞎子的教育方式，言四便如受伤的野兽般浑身颤栗不止。从他学会走路起，老瞎子便无情地让他独自面对深山里的老虎，从虎牙映照着穿透叶隙的光束熠熠生辉，粘稠并夹杂着淡淡腥臭味的唾液蜿蜒而落坠至他的头顶的那刻起，言四第一次学会了何为恐惧。无数次的场景不断重复，恐惧逐渐堆积蜕变为无惧，而言四亦不在需要老瞎子的救助，凭借自己的拳头，便能将大山里所有的猛兽打的连亲妈都不认识。
老瞎子极限的教育方式给予言四异常强大的力量，那股力量潜藏在言四的身体深处，恍如黑夜中隐于丛中的只露出一对绿芒闪烁的眸子的凶兽，不出则摄人心魄，一出则惊天动地。然而言四生活在封闭的大山之中，未曾与江湖其他武林人士做过比较，故而一直未曾意识到自己体内那股浑厚的力量有多可怕。反之，他时常将自己与老瞎子对比，如此的结果自然是让他觉得自己实际是个很弱很弱的弱者。
老瞎子俨然是一个残忍的老师，然而言四却从未恨过他。因为他知道，或许他与老瞎子没有血缘关系，但老瞎子是他唯一的亲人，而他如今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捕兽抑或跳怪舞，都存在在一定的缘由和道理。
四、下山
大山长着一颗树王，不知历经多少繁花落叶，如今依旧散发着顽强的生命力，它长在大山的最顶端，在树林里鹤立鸡群，尤为显眼。言四常常爬到树王顶端，伫立在树尖之上，似个泼猴踮起脚尖，企图眺望大山另一头的景色。
对于言四而言，大山是他唯一的家，二十年青涩岁月的见证地。二十年来，他从未离开过这座大山，哪怕是到过最远的地方，也仅仅只是山脚下的初晴村。然而这一切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大山何尝不是一个牢笼，将言四死死地困在了里面。
老鹰怎会甘心受困于笼？在言四的心中，走出大山是他目前最渴望的事情。
言四曾经从说书人手里换到一本名为《东邪西毒》的小说，在书里，他发现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历这个阶段，所以他必须尝试走出这座大山。然而他头脑里所有的激情冲动因为老瞎子的反对最终成为了泡影。
老瞎子没有用武力阻止言四突如其来的冲动，他仅仅只是让言四继续读完那本《东邪西毒》，如果在读完后还想下山，那么他绝不再有半分阻挠的意思。而在言四读完整个故事后，发现了书中的另外一句话：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
那一刻，言四心中的激情被彻底浇灭，只剩下一堆冷冷的炭灰。
其实言四知道自己之所以不敢下山，不仅仅是书中所说的原因，更多地是自己内心潜藏的恐惧。他曾背着老瞎子尝试偷偷下山，然而当他走到山脚时，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踏出半步，因为他不能一声不吭地离开老瞎子，因为他无法抛弃说书人家里书柜上的小说，也因为他舍不得大山里的野兽们，更因为他害怕外面未知的世界。
每个人对于未知都存在畏惧，言四亦是如此。他曾盼望过大山外的世界，猜测外界青楼里的风尘女子是否比初晴村的豆腐西施还要漂亮，幻想着自己在青楼里大战七天七夜是否依旧金枪不倒，然而当他行至山脚时，才发现在他盼望的最深处竟是对这未知世界的莫名恐惧。
将一头久困笼子里的老虎放回山去，这只老虎必然已经遗忘森林规则，最终结局必然是因为长久等待驯兽师的喂食而被活活饿死。老虎尚且如此，更可况言四已被大山困了二十年，更重要的是，他对外界世界的生存规则一无所知。
或许，大山更适合自己。想通了这一层，言四的心境释然了许多，对于下山的念头亦是弃若敝屣。
然而正当他遗忘这个念头时，老瞎子如蒸汽般，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五、寻
晨，天晴，光照人间，沐浴金黄。
老瞎子似个迟暮的老人，佝偻的身子倚在干瘪发黑的树干上，仰头眺望云霄，独眸微光流转，仿佛能够一眼万年。
温煦的光芒恍若道道浪花，渲进老瞎子的眼眶，溢上一层暖色，令老瞎子的眸子愈发柔和深邃。
言四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打个哈欠舒展自己的四肢，当他努力睁开惺忪睡眼，还未来得及抹去眼角的眼屎，老瞎子仰望天空时的场景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一大清早就在这里装忧郁，还真当自己是什么文艺青年？大叔，不对，大爷，你没事瞅着天空看啥，还真以为看着看着就有美女从天上掉下来？”
言四小声嘀咕，却不敢大声嘲讽，否则一大清早便被老瞎子毒打一顿，那真是起床没看黄历，找死。然而正当他准备回山洞再睡个回笼觉时，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脚下的步伐，而后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天空，方才无意所说的话被活活噎回肚子里，那感觉就似闻得到榴莲味却吃不到榴莲，痛不欲生。
天空，老瞎子与言四视线聚集之处，倏忽之间多了道倩影，白衣胜雪，恍若天上下凡的仙女，纤云弄巧，衣袂飘飘，踏云而来。
言四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女子，他很难找到一个形容词来描述天空中这个陌生女子，如果说清新脱俗是形容一个气质出众的美女，那么那种美女与眼前这个女子相比，亦不过是东施效颦，只能落得个黯然失色的结果。然而令言四真正讶异的不是白衣女子的美丽，而是如此美丽的女子，为何会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
“我等了你十年，你终于来了。”老瞎子的声音有些沙哑，眸子里蕴满五味陈杂，似乎想起了许多事情。
白衣女子落在老瞎子跟前，捻指提裙，朝着老瞎子行了一礼。而后望向此刻有些呆滞的言四，俏容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言四此刻确实变成了木头疙瘩，心中震惊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他不知道老瞎子怎会认识如此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女子，而且从白衣女子的行为举止来看，明显二人的关系比他想象中更加密切。
该不会是老瞎子的女儿吧？可是狗熊怎么可能生出仙女？是发生了奇迹，还是说她是老瞎子捡回来的养女？对，肯定是捡回来的！可是之前为何都没有见过她，现在却突然出现？难道是老瞎子为了给我个惊喜，想把她许给自己当媳妇？那怎么好意思呢？不过老瞎子的一番好意不能拒绝呀，算了，勉强接受吧。
言四心中天人交战。
“言四，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叫姐姐！”老瞎子对着言四喝了一声，将他从美好的憧憬中拉了回来。
老瞎子的话让言四如坠冰窖，仿佛一拳头击碎了他如玻璃般脆弱的心脏。姐姐？******谁要她当我姐姐，我要她当我媳妇！还有，我不是小弟弟！你才是小弟弟，你全家都是！
心中的骂声无人听闻，言四强压心中的激动，脸上浮现人畜无害的笑容，走到白衣女子跟前，甜甜地打了声招呼。
“姐姐，你好漂亮哦，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我好喜欢你哦，我可以娶你当老婆吗？”不得不说，言四天真无邪的眼神淳朴真实的笑容让人生不出恶感，逗得白衣女子发出银铃般地“咯咯”笑声，然而老瞎子又怎会看不出言四这头披着羊皮的色狼，顿时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将他踹出数尺远。
“滚！一边玩泥巴去。”老瞎子呵斥一声，随即领着白衣女子进了山洞，并严重警告言四不要进来，否则让他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的滋味。
言四哼了一声，暗道我又不是初晴村里那些八卦的长舌妇，谁稀罕偷听你们说话。然而他在心中将老瞎子的祖宗个个问候了一遍后，便走到山洞旁，犹如兔子般动了动自己的耳朵，企图从里面听到些什么。
不知是低估了老瞎子的防窃听意识，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听力，言四未从山洞里听到一句对话。这让他心中懊恼的同时不禁有些担忧。一个糟老头和一个黄花大闺女独处山洞，不会发生什么事吧？老瞎子那么色，不会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情吧？天哪，我要不要冲进去救人？可是我打不过老瞎子，怎么办？
言四无法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心中暗道如果老瞎子如果真的做出那番天怒人怨的事情，自己一定会大义灭亲英雄救美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可是一想到老瞎子腰间的那把刀，心中的想法渐渐熄灭了许多。
良久，老瞎子与白衣女子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正当言四满怀愤懑准备质问两人在里面做了什么勾当时，老瞎子却面蕴诡笑，而后趁其不备一拳砸得他满天星飞。
言四很不理解老瞎子突然打自己的举动。明明是自己未来的媳妇被抢了，为什么挨打的还是自己，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老天还有没有公道了？然而未等他仰天长呼老天不公，老瞎子又砸来一拳，直接将他击晕过去。
天依旧晴，云卷云舒。大山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只闻风起叶落之音。老瞎子面颊上的诡笑早已消散，凝眸注视着地上的言四，显露浓浓复杂之色。他抽出了腰间的旧刀，看也不看，便扔到了言四身边。
“这把刀原本就是要送给你的，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得那么快。”老瞎子叹了口气，对着地上的言四浅念呢喃。
“你与他相处二十年，真舍得让他走出大山吗？要知道，江湖险恶，一入江湖，万般业果不由己。更何况，他走出大山后，等待他的一切都是你设的局。”白衣女子试探性地问道。
“我准备了二十年，如果他不走出大山，我这二十年便活得毫无意义，而我未来的日子，也将变得毫无意义。”老瞎子一脸决绝地说道。
“哎，既然如此，那便走吧。”白衣女子叹了口气，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山脚行去，似乎是有意为二人留下相处的空间。
风意渐凉，萧索凄清，澹澹而至，掀起老瞎子的衣袍。
老瞎子沉默寡言，许久才憋出心中的话。
“养了你二十年，又怎忍心让你下山，将你当作棋子使用。可是我生命的意义全部都在此事上，又怎能轻易做到不让你下山。也罢，一切都有天意决定。若你留在大山三日不出来寻我，那么我便让你永远留在大山，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但若你在三日内走出了这座大山，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只有听天由命了。”
老瞎子离开了，只留下了一把刀和一段言四永远听不到的话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言四的世界里。
六、走出大山的少年
月升日落，夜静无言，树林里掠过一阵萧索的夜风，孤独的狼吼响彻大山。言四学着老瞎子的模样，手里抱着老瞎子的破刀，背倚干瘪的枯木，抬头仰望天空那轮皎洁的皓月。此时此刻的他，心中格外的懊恼，因为老瞎子平白无故地两拳砸晕自己，而后拐走自己未来的媳妇，虽然那个白衣女子还未答应嫁给他。
“看来老瞎子年轻的时候并不快乐。”言四叹了口气，望着有些缺陷的弯月痴痴呢喃，心中的懊恼之意亦是减少许多。或许连老瞎子都不知道，自己虽然尽量去高估言四，却依旧低估了言四的挨打能力，那看似威力十足足以揍死山里任何一只猛兽的拳头，并没有让言四失去意识。
言四是装的，因为他想知道老瞎子这般做的目的，而老瞎子留给他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刻在了脑子里。因为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沉默寡言却有些好色的独臂瞎老头。
“你又想让我留在山里当个乖孩子，又想让我下山帮你完成心愿，你到底想闹哪样？做人怎么可以这么矛盾？难道小时候你妈妈没有教你做人要干脆，你不想伤害我，直接让我留在山里不就得了？”言四的眸子里射出惆怅的光芒，望着弯月若有所思。
夜风瑟瑟起舞，言四似乎觉得有些凉意，蜷缩着身子，脑子里回荡着老瞎子留下的话。
“哎，若我一人留在大山，以后谁陪我聊天？谁陪我打猎？谁陪我去偷看豆腐西施洗澡？我想到阴损的话去损谁？我怎么可能如你所说一辈子无忧无虑？不行！我要下山，把被老瞎子抢走的媳妇抢回来。”言四似乎想通了什么，一脸决绝地说道。
他决定下山，因为他知道，没有了老瞎子，大山不再是完整的大山。所以他决定把老瞎子找回来，陪他继续偷看豆腐西施洗澡。
想通了这件事，言四从树下一跃而起，用藤子将那把没有刀鞘的破刀系在背后，朝着大山最高处的那棵树王行去。
言四背着破刀，伫立于大山的最高处，打满补丁的麻衣随风飘飘起舞。他似个即将离家的孩子，贪婪地望着夜空下大山的一切景象，因为他知道，他即将离开大山，可能很久很久都不会在回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树顶跳了下去，朝着山脚行去。
夜空依旧浩瀚无垠，霎时间，夜风忽而凌冽，漫山遍野响兽吼，一声接着一声，不知是舍不得言四，还是在庆祝这个杀神的离开。
“老瞎子说他去了江湖，江湖在哪里？那里有很多人游泳吗？”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响起一个少年天真烂漫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