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乐。”
明亮的烛光填满了屋中的空间,将黑暗隔绝在外,趴在案几上翻看着自己的过所、解状等一干文书的陆晖唤道。
“啊?”
阿乐正跪坐在陆晖对面的地席上,不厌其烦的将那几十枚金饼数来数去,金饼的边上,则是一串铜钱。
“郎君可是要喝水。”阿乐是个很称职的仆役,称职到陆晖有时使唤他还有些歉疚感,毕竟在人人平等的后世生活了这么多年,让他在一两天内确立这种主人意识,还是有些为难的。
“不是。”陆晖摩挲着下巴上刚刚冒头的胡茬在,在思考着怎么向阿乐套话:“你说,我要不不去应明法了,留在长安等明年的进士科。”
前任留下的记忆是碎片式的,不少东西需要有个引子才能想起来。下午李商隐的话提醒了他,也让对于未来本有些无目标,无所是从的他开始认真思考和回忆了起来。
“好啊。”阿乐自然是不会想到自家主人在向他套话,很是兴奋的直起身:“大郎君一直想让郎君你去考进士科的,可是那时候咱们的钱不够,郎君你才选的明法,现在有了这些金子……”
对,选择明法科是因为家庭的困窘,陆晖的脑中闪回了当时的画面。
少年对着愁眉不展的兄长,按住了那一叠即将交给牙人的地契:“兄长断不能如此,进士难考,即使兄长卖了所有田地,备下三年资财,弟也未必能考中。到那时家中更无以为生,倒不如去应明法试,得中后去幕府求官也好,在皇城寻一份杂事也罢,都能挨将过去还能寄些俸禄回来,一来奉养母亲,二来侄儿们读书花销,我这做叔叔的,也能帮衬一二。”
对于兄长关于前程的忧虑,少年更是志气昂扬:“国朝虽重进士,但是有出身后,还有制科可以考。考中制科,前程也未必会比进士坏上多少。兄长若不肯答应,我便不去考了,也免得一家人被我连累。”
记忆的碎片在陆晖的努力回想下被串联了起来,便宜兄长叫做陆明,虽然跟陆晖是同父异母的一对兄弟,还是大了十多岁的庶长子。但是兄弟间的情分却是没得说。
十几年前父亲陆自道去世后,为了支持家门,陆明放弃了读书入仕,专心经营家产,奉养母弟。为了供给通过了府试,拥有入京应试资格的陆晖上京,不但不惜卖掉十数年来积攒下来的田地,甚至连妻子的妆奁钗环都要老着面皮借来要去换钱。
那一段时间里,陆明为着筹措钱财的奔走画面,在陆晖的记忆里不断闪现,即使现在身体里住着的是来自千年以后的陆晖,但这种真挚的兄弟情谊,还是让人不得不深为感动。
或许为了这位兄长,还有这个家庭,自己也应该努力回报?
陆晖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他来说,将这些从未见过一面的人当做亲人,却是有些膈应,但是那些鲜活深刻的记忆,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在这个时空,这些为他付出太多的人就是他的亲人,不管他能不能接受,至少占据了这具身体的他,是亏欠他们的。
“一金当六贯钱,这里有五十金。”金子和钱的比价陆晖之前问过了徐商:“就是三百贯,咱们就算在长安过两年,节约点一百贯也能支撑下去,要不还是托人送三十金回去,家里……”
阳曲老家的情形,阿乐比记忆还没有完全梳理清楚的陆晖要清楚得多,也点头道:“有了这三十金,大郎君也能宽裕许多了。只是……”阿乐昂起头:“郎君真的不准备去考进士么,他们都说考了进士才能当大官呢。”
“陆郎君要离去?”
翌日,徐商捏着写满字的纸卷,看着来向自己辞行的陆晖,有些惊讶。相国府邸,多少士子打破头想要挤进来,偏生这位却要告辞离去,还真是有骨气。
“是。”陆晖可没有徐商想得那么高尚,他只是单纯的没有适应这种在主人不开口前,可以无限期蹭住的唐朝风俗。觉着自己当时被送过来只是暂住一夜,现在他也想明白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些什么,是时候去行动并达成目标了。
“前夜多蒙令狐相公收留暂住,又有识之与义山二位青眼相待,在下感激不尽。”徐商的一闪而过的惊讶陆晖倒是看到了,不过为什么惊讶他却是体会不到:“考期将至,在下也想寻个清净所在读书备考。这一篇传奇,便请徐执事转呈令狐相公了。”
还有比相国别业更适合读书的所在么。
令狐楚性喜提拔少年,几处别业里,还有主宅里,常年住着十多个被他看中的少年士子。陆晖被送来时虽然只说是暂住一晚,但是身为别业执事的徐商自然明白,能让自家主人命人送过来的,当然是他看中的少年,便是住上三年五载,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偏偏这位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竟然自己要求离去,也没想过这相国府邸,出入容易,要想再入相公法眼,再进来可就难了。
“郎君既然为备考,那在下也不敢强留。”
相国府邸,自然不会求着人留下,徐商略一思索,微笑道:“只是陆郎君在何处落脚,可否告知于某,家主问起时,也好回禀。”
“这个……”陆晖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落脚,之前他住在群贤坊的邸店里,但是那地方留下的回忆还真不如何。昨夜跟阿乐商量了一下,准备去租个小院住下,反正不管考试能不能考中,他都会会在长安住上一段时间,租房要比住邸店划算许多。
“陆郎君若有难处,不妨一说,某或许能帮上点忙。”徐商还是决定结个善缘,毕竟这人虽有些不识时务,但是看昨天的情形,令狐纬和李商隐与他都十分相得,指不定日后还有再见之时呢。
“在下是想去租个小院住下,眼下没去寻,所以还不知道会住在哪里呢。”
“晋昌坊中的牙人,某倒是熟识。”徐商说道:“陆郎君不如便在本坊中住下,日后九郎、十六郎与陆郎君往来,也方便许多不是。”
像徐商这种相府管事,跟牙人不熟基本是不可能的,或者说,牙人都是要靠他们过活。陆晖早上向徐商告辞说起租房的事情,到了中午,他就已经坐在一处小院正堂里,与牙人和屋主一起清算着房钱。
“房钱一月一贯,某先付下一年房钱。”陆晖让阿乐掏出两枚金饼:“某还没来得及兑换铜钱,用金饼抵账不知……”
“徐执事相托,小人哪有不信的。”那牙人接过金饼,也不细看,反手交给屋主:“这两金由某作保,你去西市自兑,若不足十二贯也不用来聒噪陆官人,只来寻某便是。”
“张牙人作保,还有什么啰嗦的。”牙人这般行为自然是想借此巴结徐商,那屋主倒也豪气,接过了金饼自笼进袖中:“这两枚赤金难得,留着给我女儿压箱底,打点钗环穿戴罢。”
交付完房钱,一应文书也在牙人的帮助下顺利签好,送走牙人和屋主,陆晖关上小院门,回身看了一看这间小小四合院,朝着那边奋力清扫着的阿乐笑道:“阿乐,这地方,现在就是咱们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