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只需要维持住眼下局面,供给上缴足够的钱粮,顺便让自己腰包鼓囊一些的韩直方,管住和顺其实是件并不怎么难的事。而对于一心要在和顺做出点成就,进而为整个河东镇对抗成德,对抗河北有帮助的陆晖来说,治理和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心想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陈乐民,听得陆晖要求他留下的话语,先是一怔,随即又摇头道:“下官年已六十有三,发白齿摇,明府有遣,本不该辞,但实是力不从心,还请明府见谅。”
“某还没说是什么事,少府便知不能胜任,倒真可说得上是神机妙算。”陆晖斜睨着陈乐民,要笑不笑道:“不过事关和顺,少府再是不适,也请以公事为重。”
话都说到这份上,陈乐民也终于搞清楚了,这个年轻巡官兼县令说的,并不是客气话,只得点点头应了,至于他心中有没有出工不出力的打算,那就是另一说了。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陆晖一直秉承着这句名言来行事。想要尽快将和顺全盘情形了解,不外乎两个方法,一是从韩直方那里挖出真正的计薄,二便是脚踏实地,一乡一村的查将过去。
这两个办法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譬如已经被扣押起来的韩直方,对着问话的陆晖,全然是不理不睬的态度。
“韩明府、韩直方……”对着完全秉承着不合作态度的韩直方,陆晖也不急,笑眯眯的示意许全将缚在韩直方身上的绳索解开:“在牢中这几日,尔还没有想明白么。”
“某只明白你这县官,做不到明年去。”韩直方狰狞一笑:“有本事便现在杀了某,不然某前任是什么下场,你便是什么下场。”
“哦……”陆晖挑眉一笑:“可是某无有下场前,你韩直方的下场可是明白得很。”
“成王败寇,随你的便。”眼一闭,头一昂,韩直方倒是光棍得很,许全眉一拧,抄起随身的障刀便要砸过去,却被陆晖阻止了。
“既然如此,那韩明府便只管留在牢中等着看我路某人的下场罢。”
挥手命人将韩直方带下去后,陆晖转向了缩在一旁,努力装自己不存在的陈乐民:“县衙前后某已命人全数查过,并无计薄,公房中的黄册是十多年前所修,不堪为用,少府可有办法。”
自古皇权不下县,官府在乡下最大的存在感便是收税,而收税的凭据则是登记户口的黄册。
黄册如果多年不修,户口户等失实的话,那可以依靠的凭证则是上一年的计薄了,现在韩直方死捏着计薄不放,除了重新勘察户口户等,修订黄册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下官一届老朽,无能为力……”
陈乐民继续说着推辞,其实他多年县丞,虽被韩直方排挤,但是对于县中某些事情还是有所了解的,譬如韩直方有可能存放计薄的所在。可是要让他透露消息给陆晖……
虽然陈乐民对韩直方现在这般下场是喜闻乐见,但对他没有好处的事,人老成精的老县丞是不会去做的,更何况,他还记着被许全挟持上马的事呢。
陈乐民的不尽不实连许全都看出来了,事实上,陈乐民心中也有些等着陆晖来求他,从而在陆晖这里捞些好处的意思,可是偏生陆晖毫无知觉,点头道:“韩直方经营多年,这计薄他不张口,只怕真是拿不到手了,看来只能重新勘定户口田亩,重修黄册了。”
“夏秋两税,不可懈怠。”陆晖不按自己设想好的步骤来,陈乐民也只得自己主动一些,提醒这个少年得意的上司,没有计薄,征不来税的话,有麻烦的可是你自己:“目下已是四月底,离夏征只有两月了,黄册急切在两月之中修不好,便是修好了,也赶不上夏征了。再说要修黄册的话,却是无人可用呢……”
唐代自德宗朝大历年起,已然全数用一年两征的两税法取代了租庸调制,两税是指一年征收两次税收,夏天一次,需在六月底征收完毕,秋天一次,需在十一月底征收完毕。真个按照陆晖的意思去修黄册,别说夏征赶不上,指不定连秋征也都赶不上——如果按县衙目前的人员配置的话。
韩直方把持和顺多年,县衙中吏目多少他的亲信,陆晖入和顺的第一日,抓住韩直方后,便按照从董行佶那里抄来的名录将县衙好生清洗了一番,原本五六十人的书吏税吏等吏目,被清洗得只剩十余人,连维持县衙的日常运作都十分困难,更别说修黄册这样的大事了。陈乐民说的无人可用,便是指这个情形。
“县衙吏目之事倒不难办。”陆晖笑着指了指许全:“许县尉麾下军士,可堪使用,充为衙役,缉拿匪盗诸事本就是县尉职责,正好合用。至于书吏么……”陆晖看向了陈乐民:“少府可有推荐。”
“无有……下官为官这许多年,像县衙现在这种情形,却是从未碰到过的。”
陈乐民木着脸回答,心中却是已然对陆晖生出了鄙夷之情,心道这位少年巡官行事虽然颇有胆气,但对于实际治理地方,管辖州县,却是毫无所知。
所谓“官无封建,吏有封建”,官员治理地方,靠的便是连俸禄都没有那些不起眼的胥吏,而这些胥吏不像官员这般靠考试,或者靠推荐征辟得来官位,而是父传子兄传弟的血脉相传。
一个胥吏职位,传上几代十几代都是常事,而同样传承的,还有如何办事的诸般法决。没有这些胥吏为爪牙,再强势的官员也是无法施政的——总不能让县令县丞自己去下乡收税,又或者在公房抄录户籍罢。
若陆晖对县衙中胥吏们的清洗力度没这么大,只抓住几个杀鸡儆猴也就罢了,一家失势,自有别家想上来补缺的,可是这一下清洗了县衙中超过八成的胥吏,便是补全了,上来的新手对着这些公事,也是无从下手的。
“既然如此。”陆晖直接无视了陈乐民的怨气:“那便张榜各乡,广招人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