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走进屋子,见内侍是把床抬进东暖阁,不由得暗暗松下一口气。帘子掀开,天启走了出来,黄袍已脱,穿着一件白得温和的道袍,袖子捋到手肘,露出两截细白胳膊。这衣服仿佛上天专门为他订做,跟他的气质浑然天成。张嫣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轻轻吁了口气。
那正是她做的衣服,她还以为他撕了呢。
宫女内侍虽然各干各的,却无不偷窥着他们两个。张嫣察觉到,转身朝西暖阁走。
“皇后,”天启唤住她,狐疑地说,“那个秋千架,怎么撤了?”
张嫣打了个停顿,才转身说道:“今年冬天雪下个不停,挂上不该受潮了?再说这大冷天的,有谁玩那个?”
天启不知真信还是假信,点了点头,嘴里却道:“受潮了我再做一个,现在挂上,我要天天看着。”
“那挂上吧。”张嫣吩咐宫女,语气听起来无所谓。天启鼓了鼓嘴,再一瞧,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西暖阁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脸色不由黯淡下来。
张嫣坐在西暖阁里,听着对面忙进忙去,一会儿没了声音。帘子掀开,依依走了进来,有模有样地行礼。
张嫣笑,这都是她教的,小徒弟学得不错。
依依道:“皇后娘娘,皇上说他现在要去懋勤殿用膳,顺便听一听辽西军情奏报,叫我跟您说一声。”
张嫣低头接着看书,“他要去便去,跟我说作甚?”
依依退了出去,跟天启回报了,天启才离开。
用过晚膳,她到东暖阁看了看,地暖还行,被子也挺厚。她点点头,走了出去。依依在旁边看得诧异,跟她到西暖阁,扶着她对面的椅子把手问:“娘娘和皇上吵架了吗?”
张嫣“嗯”了一声。
“怪不得,”九岁孩子惋惜地说,“看着你们都没以前亲热了。
张嫣垂头拨着面前的香炉。
依依想起方才场景,又觉很欢欣,“可是我看娘娘对皇上还是很关心啊。”
张嫣抬头笑看着她,“当然了,我们是亲人。”
依依见她笑,也很开心,笑眯眯道:“我爹娘在世时,也老吵架,吵得可凶了,像仇人一样。”她忽然伤感起来,慢吞吞道,“我爹走后,我娘可伤心了,经常一个人哭。”
张嫣目光发怔,“人都是这样,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她以为晚上会睡不着,谁知还是像往常一样,沾床就迷糊起来了,皇帝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第二天她起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到午饭后才回来。她从窗口看去,见他精神恹恹的,一脸疲倦。出于礼貌,她当然要出去问候。
他在门口站住,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一手扶额,似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最终只吐出一句低叹:“唉,皇后!”
她直起身后,他虚飘飘地走进暖阁,帘子没放下,她看见他倒头就睡。
她有点庆幸,皇帝没在她这儿处理公务。
午睡起来后,他喊小内侍到外面一起堆雪人,在雪人上安两个又黑又大的琉璃珠当眼睛。又跟犯了疯病一样,自己一个看着雪人拍手直笑。这场景恰好被李清和看到,他担忧地对张嫣说:“皇后娘娘还是劝着陛下点,外面天寒地冻,着凉了又得躺十天半个月。”
“他是玩起来不要命的人,拦都拦不住。”
嘴上这样说,张嫣还是在第三天的下午走到东暖阁。那时距过年还有四天。她忙得不得了,可是天启连着两天雷打不动地在这个时候敲敲打打。他定是又做起了木工。
现在她快走到帘子口,能听到里面有斧劈木材的声音。
宫女轻声秉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天启的声音里能听出他很喜悦:“哦,叫她进来。”
帘子掀开,张嫣进去,见他裸着上身,满头大汗,捣腾一根木头。葛九思在旁边搭手。地上躺着图纸、木头、锯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天启看她一眼,低头钉钉子,热情地招呼:“你来了啊,皇后。”
葛九思起身向皇后行礼,而后走了出去。
张嫣无处下脚,索性站在门口,道:“陛下不是说最近不舒服吗?怎么又做这劳神费力的事儿?”
“唉,我睡不着,还不如做点什么。”他抱过身后的一个成品,向张嫣招手,“来,你来看看这个。”
张嫣只好走过去。那是个椅子,底下装得有滑轮,能推着走来走去。前面有挡板,能收起也能放下来。
“挡板放下来,他可以趴在这上面吃饭,这后面的座也能收起来,不想让他坐了,就让他坐着。”天启一边给她演示,一边说。
挡板和座之间的缝隙很小,大人是坐不下的。张嫣心念一动,讶道:“这是给小孩子坐的?”
“是啊,”天启亮晶晶的眼睛笑看着她,“给我儿子做的。”
“哦。”张嫣的热情一下子降下来,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给容妃做的?”
“容妃的等她生下来再做。”天启漫不经心地说。
张嫣轻轻一笑,笑他的莫名其妙,“难不成陛下还有儿子?”
天启闻言瞟了她一眼,笃定地说:“总会有的。”
连着两次被他撞见扎针离开的医女,张嫣什么也没说,他像是忍不住了,问道:“皇后,你病了吗?”
张嫣轻描淡写:“头有些疼。”
“哦。”他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关切地说,“那得多休息。”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何必呢?何必吝啬对他的笑容?这样僵持着她也很辛苦。但是亲人死亡的阴霾仍在她心里挥之不散,舅父舅母肝肠寸断的哭声仍回荡在她耳边。理智回来,她慢慢地相信不是他做的,但他岂能脱掉责任?跟他重修于好,她于心不安。
年前即是如此。年后他更加忙了,很晚才回来。她忍不住找来王体乾问,才知道边疆出了大事!
大年刚过,努尔哈赤就来抢粮了,带着全部家当——四大贝勒和数万大军。渡过辽河后,望风披靡,一路所向无敌。确实没有敌人,因为高第将关外所有百姓和士兵撤回关内,弃粮弃城。
北京得到情报要晚几日,直到一月二十二日,天启还不知道鞑子已全面进攻的消息。他推测鞑子的目的是抢夺右屯的粮草,因此发特谕告诫高第等要加强防守。不过高第此时已经“望风而逃”了,偌大的辽西,只有袁崇焕固守着宁远。撤退意味着数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袁崇焕岂肯俯首?高第派人来劝时,他大义凛然地说:“我的官职是宁前道,当与此地共存亡,绝不能撤离!”
二十三日,努尔哈赤率军抵达宁远城下。大概他看过《三国演义》,追求战争的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因此一上来就劝降。
这明摆着的事儿,他是努尔哈赤,二十五岁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跟随过李成梁,打败过杨镐,吓走了王化贞。唯一让他忌惮的熊廷弼,已被窝里斗搞死了。如今他率领六万军人,迎战这座仅有两万守军的孤城,以及守城的无名小卒。胜负已不言而喻。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等待着迎降。
出乎意料,里面的小子还挺硬气,说:“这都是你抛弃的地方,我既已恢复,就有责任死守,岂有投降之理?”
然后是讥讽:“你说出兵二十万,是虚夸之数。我已知道你的兵力只有十三万,我岂能以此数嫌少呢!”
说不拢,那就打吧。
二十四日,后金士兵向宁远发动总攻。袁崇焕安坐城楼,与朝鲜使者韩瑗谈古论今。兵民皆偃旗息鼓,宁远城内鸦雀无声,好像一座空城。不过城头上,整齐地排列着十一门“红夷大炮”。
敌人逼近,一炮炸响,声动天地,吓坏了朝鲜使者,他抱头缩起,却见袁崇焕微微一笑:“贼至矣!”
这就是他的守城方略:坚壁清野:烧毁城外一切房屋、草料,将所有居民迁入城内,不给努尔哈赤留下一滴水,一粒米。
红夷大炮,指哪打哪。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战前,他派人向龟缩在山海关不出的高第传话:如发现任何自宁远逃回的士兵或将领,格杀勿论!
前方的战报并不能及时传回京城,朝廷尚不知宁远被围。天启带病指挥,焦虑不安,日夜不能合眼。大明朝的官员平日说起鞑子,无不以“蛮夷”称呼,语气轻贱。真临大敌时,一个个却吓得面无人色。今早,他说山海关情况紧急,命阁臣召集百官商议方略。一帮读书人,商量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
现在一想起,他就忍不住大骂:“都是废物!腐儒!”气火攻心,一时咳嗽不停。张嫣一面轻拍他背,一面端水喂他喝。
这是二十五日的晚上。战争打响后,天启忧急交加,病情加重,这几日张嫣都在他病床前伺候。司礼监奏事,也都是到坤宁宫东暖阁里。张嫣心里焦急,早就不计较这些了。
喝完水后,她扶天启躺下。他睁着眼睛看着帐顶,以虚弱的声音说:“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耳边就好像听到宁远的炮声。”
张嫣看着这个扛着整个帝国重担的年轻人,柔声道:“会守住的。”
天启眨了眨泪光盈盈的眼睛,没有说话。
张嫣把被子给他朝上拉了拉,掖好,等他闭上眼睛,才轻轻地走开。
手却突然被人拉住。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他的手,纤瘦却有力。虽然很久没握过,温暖的感觉依旧不变。
“陪我吧,嫣儿。”他低低地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