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满城尽带桂花香的日子,碧绿繁盛的桂叶间缀着点点碎金,空气中游离着甜甜糯糯的馥郁芳香。一群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碧蓝如洗的天空,路边有几棵水杉宁折不弯地直指天幕。午间下了一场雨,于是又多了些湿润润的青草气息。
战后的三桥恢复得极快,简短的欢庆后老百姓们赶紧拾掇田地里未收割的庄稼蔬菜,只是听说有农户的长子当兵未归,又听说两军正在谈判,让人没来由得慌乱烦闷。
这天,婉瑶终于回来了,有尹先生同在,还带着一个孩子。孟濂眸中似乎流动着千言万语,在唇边却只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八年了,昔日的孟府早在战争中被日寇的炸弹夷为平地。孟濂和婉莹现在都住在同德堂里。一番唏嘘后,姐妹俩终于可以坐下来说说话了。
婉莹房中。婉瑶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新烫的长卷发,脱了风衣只穿一件白色衬衫黑色及膝短裙,拉住婉莹坐在床沿上,抚摸着她手上的伤疤和茧子,幽幽叹道:“姐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婉莹细细端详了婉瑶半天,方说:“那一日,你走后,我们都快疯了!特别是三弟,他一直在找你,连周边的码头、车站都去过了,遇人就问。那样子不知道有多可怕!”
婉瑶低头,轻轻地说:“他找我做什么?他不是有陆静吗?”
婉莹不答,又接着说:“后来,马上有日本人来了,那一群畜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进城就到处找花姑娘。老百姓们都关门闭舍,有的逃到山上,有的躲到海里。我那时一直住在孟府,身子已渐渐沉重,只好留在府里。那一天,陆静偷偷留了下来,说要陪着我。幸亏李妈来报信,我和陆静及时爬上梯子躲进了阁楼。李妈刚移开梯子,日本人就闯进屋子来。我们躲在阁楼上,清晰地听到日本人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花姑娘呢?花姑娘……’”
婉莹停了一下,似乎陷入痛苦的回忆:“我们听到李妈的惨叫声,她被日本人杀了!”
“后来,我们听说,日本人闯入孟浩的新居,刚巧遇到回来拿什么东西的大娘和新娘子。日本人见到她们的三寸金莲,很是稀罕,尽情取乐,竟然强奸了新娘子,吓傻了大娘。再后来,新娘子上吊自尽了,大娘疯了,而孟浩做了汉奸。之后,陆静被老舅公派来的人带去了上海,再也没有来过。”
“你走后,爹爹身体一直不好,他拒绝了老舅公的邀请不去上海租界,因为担惊受怕,更因为生孟浩的气,早早便过了世。孟家的生意本就都是孟浩在管,后来更是全部落入他的手里,只余下偌大的孟府给我们住。听说他做了汉奸之后,只为日本人效力,还走私军火、鸦片。”
“刚开始,我和娘、二娘、泽儿都靠二弟变卖些家当度日。半年后的一天,娘和二娘又去山上躲避日本人的扫荡,我竟然在那一刻就要生了,腹痛难当,却找不到接生婆。二弟强拉来蔡老先生,但蔡老先生说他也没接过生。情急之下,竟然教二弟为我接生,生下了一个女儿,名‘春羽'。”说到春羽,婉莹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而后,蔡老先生便收了二弟为徒,教他学中医。兵荒马乱的年代,二弟在蔡老先生的帮助下,重开了三弟留下的同德堂,我们一家六口勉强度日。”
“三年后,三弟突然回来了,他和二弟一起经营同德堂。那时候,西药是违禁物品,三弟让二弟继续打着中医的幌子,他却暗地里和一些游击队联系密切,想着法子取来西药暗暗为一些伤病员疗伤。”
听到这里,婉瑶问:“孟澈人呢?”
婉莹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几日,他去上海了。”
婉瑶哦了一声,问:“后来呢?”
“有一天,一个游击队的人为躲避日本人的搜查,从堂前跑过时,突然转进店里把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塞在了我们的楼梯下,过后又回来取。二娘目睹了全过程,后来就吓病了,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再后来……”
“日本人扔炸弹,娘刚好在家里,就被……”婉莹哭泣起来。
婉瑶搂住她的肩,含泪道:“姐,一切都过去了。”
婉莹三下两下擦干婆娑的泪眼看着前方,清瘦的面庞上有岁月划过的淡淡痕迹,已不是如花般娇嫩的年纪了,却给人一种沉稳坚毅的美感。婉瑶怔怔看着她,低低叹息了一声。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啊!
婉莹微带着鼻音,继续缓缓道:“后来,我就参加了抗日救亡宣传队,还和三弟一起偷偷救治游击队的伤兵,为他们传递情报。”
“那大哥和四弟呢?”婉瑶问。
“有人见他偷偷探望过大娘,但我们再也没见过他,抗战胜利后,也不见踪影,有人说他被日本人杀了,有人说他被游击队杀了。倒是大娘一直住在孟浩当年结婚时的房子里,偶尔到孟府废墟前坐上半天,嘴里叨叨着什么的,疯疯癫癫的,我们见她可怜便时常接济她一些。而四弟,战争爆发后就一直没出现过,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