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侠抽身来到村口，老远就看见兴冲冲来了一帮人，大约又十多个。走在前面的一个，戴个花里胡哨的面具，又是蹦又是跳，又是唱又是笑，头摇屁股撅，十分的调皮。他一眼瞥见瘦侠，连翻几个跟头，喝道：“唗！大胆吴义，敢娶俩老婆。趁早分我一个，也就罢了，如若不然，两个一起抢走，让你抱自己大腿睡觉！“瘦侠一听，也翻几个跟头，同样厉声喝道：“唗！****的长毛，一张臭嘴，没个正形，活该八百年打光棍！”被叫着长毛的那人，一下摘了面具，原来是一个嬉皮笑脸的小年轻。长毛忽然正了正脸，一本正经地哀求道：“大哥，无大哥，可怜可怜俺吧，俺一个媳妇还没着落，你一下娶了俩，让给俺一个吧！大哥，求你啦。”其他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内中一人说道：“无哥，还不撕烂他的嘴。”走在后面的白侠寒心笑道：“他那张嘴，不撕就七漏八淌了，再撕撕，就啥话都盛不住了，好话歹话都一起冒吧。”长毛一撇嘴，说：“咦。寒哥，你就嫉妒吧。无哥让给我一个，是人家有情有义，是俺俩关系好。说实话，寒哥，你那媳妇，让给我再找二百钱，我还不干哩。”其他人又是一阵大笑。白侠象征性地伸手去抓他，他连翻几个跟头，停在前头做鬼脸。
一行人说说笑笑，向村里走去。
这些人都是瘦侠新结识的朋友。长毛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中，长毛最小，才十八岁。平常，嘻嘻哈哈，没一句正经话，跟谁都开玩笑。因为他小，大家都让着他，说好说歹都不怪他。有时候，见他不高兴，几个当哥的，还怂恿他跟自己开个玩笑什么的。不过，遇到正事的时候，他可不含糊，敢作敢当，几位哥哥叫他做什么他绝不推诿。所以，大家更加喜爱他。
那天，白侠寒心在天里庙久等瘦侠不到，就知道那边出了岔子，正欲赶往九里棚支援，忽然得到瘦侠的飞鸽传书，才知道香车丢了。信中，瘦侠要他设法通知道上的朋友，务必找到劫持香车的那个大个子。几天后，白侠又接到瘦侠传书，要他暂缓寻找，十六日来安义村喝喜酒。白侠得书，通知了几个附近的朋友，聚齐后，赶了过来。
整个白天，亲朋好友都在畅饮、歌唱。白侠等人连哄带劝，将长毛灌了个烂醉如泥，早早的就脱屁屁睡瞌了。白侠说：“小子，咋不起来贫啦？”
晚上，闹洞房的小年轻渐渐散去，白侠等亲朋好友也已安寝，诸事安排妥当，瘦侠才回到新房。春兰春香两姐妹起身接着，春兰帮他脱去外衣，春香备好了洗漱用水。瘦侠说：“有劳娘子了！”开始洗脸。春兰关切地问：“夫君，这一天，累坏了吧？”“还好，没事。”春香问：“喝多了没？要不要熬碗醒酒汤？”“不用，没喝多。都是好朋友，大家都体谅我。倒是一个好朋友，叫毛旺的，醉得一塌糊涂，吐的到处都是。”说话间，瘦侠洗漱完毕，三个人坐在床沿上，说些生活起居的闲话。
红烛高烧，情意渐浓。
春兰拉着瘦侠的手，说道：“夫君，本来男人的事，做妻的不该多问。可是，我和妹妹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对于外界的传闻，总想探究一下。”“贤妻，你就是不问，我也会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的。正好，在这新婚之夜，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们听听。”
瘦侠出生在曹州东南一个叫袁大寨的村子里，与黄巢的家乡冤句仅有七十里路。他乳名叫做富贵，大号叫做袁家厚。后来，因为袁家良的反对，乳名改为草根，大号改为袁鸣。父亲袁七月，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来，人称老实人。母亲鲁氏，体弱多病，是个有名的药罐子。家里只有两间东间露星星西间露月亮的草房，地没一垅，全家的生活全靠父亲一人给大财主袁家良打工来维持。
袁鸣是个早产儿，刚出生就高烧不退。周围的郎中请了个遍，也没能把生命垂危的小袁鸣的高烧退掉。无奈之下，一个郎中刮了一些羚羊角熬了熬灌了下去。高烧退了，却由于剂量过大，小袁鸣从此落下了哮喘病。整天咳嗽，气喘，喉咙呼噜呼噜响，严重的时候，咳得喘不过来气，憋得小脸发紫，看着就让人难受。这种病，夏天稍微好些，一到冬天，尤其是受了凉，一个冬天都不会好。所以，当别人还在穿单衣时，小袁鸣就套上棉袄了。袁父多方求医，苦水子不知喝了多少，病情也没有明显的好转。这么多年里，小袁鸣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下河洗澡、游泳，不能结伴出去追逐、嘻戏，更不能作剧烈的运动。他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呆在家里，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他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孩子，病情好转的时候，他会到位于村庄东头的私塾去，听私塾先生讲课。私塾先生是一个十分有爱心的老人，他不收小袁鸣任何学粮，只要能来，就让进屋里坐。这个编外学生在本村的私塾里，学到了许多知识。病情严重，或者冬天不能出门的时候，小袁鸣就在家里认真阅读从私塾先生那里借来的各种书籍。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袁鸣十六岁那年秋天。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一个云游僧人路过袁大寨，听说了小袁鸣的病情，说出了一个单方：尿罐子泡鸡蛋。具体做法是：先取七个鸡蛋，放进盛有人尿的尿罐子里，浸泡七天，在星期天的早晨，一次性捞出，同时，再放入七个鸡蛋。将捞出的鸡蛋用麦糠烧烤，直到成熟。然后，在太阳未出之前，全部吃下。就这样，一连吃七周，共计四十九个鸡蛋。云游僧人说，这个单方，吃一个，好一个，灵验得很。
袁七月听了，先是欣喜，后是悲伤。欣喜的是，终于找到了灵验的方子，儿子有救了。悲伤的是，他纵然上天入地，也弄不到四十九个鸡蛋。说句不怕大家见笑的话，他这个四十挂零的汉子，从记事到现在，总共才吃过三个鸡蛋，其中一个还是坏的。如今，叫他一下拿出四十九个鸡蛋，无异于要他的小命。尽管如此，他还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他想到了大财主袁家良。他设想，先向袁家良借四十九个鸡蛋，以后再慢慢还，或者用工钱抵。
听了袁七月的话，大财主袁家良驴脸拉了下来，说道：“刮大风喃炒面，你咋说出来唻？！七月啊七月，你呱嗒一嘴说出来了，四五十个鸡蛋呀，也不想想，你儿子值不值恁些鸡蛋？要我说呀，七月，算了吧，别折腾了，叫你那儿子自生自灭吧。别到时候治不好再拉一屁股债。”七月说：“我又不是白要你的，你可以折成工钱，慢慢抵账。”“万一抵不完你死了，我找谁要去？”好说歹说袁家良就是不借。
袁七月垂头丧气出了财主家大门，欲哭无泪。仰头望天，天高无限，低头看地，地阔无缝。与世无争、逆来顺受、从未发过脾气的老实人忽然发了飚：飞起一脚，将一块石子踢飞了。那块石子“嗖”的一下砸到了大财主家院墙外的一个柴禾垛。不料，一只老母鸡突受惊吓，“嘎嘎”叫着，从柴禾垛下的一个小洞里钻出，扑棱着翅膀，跑进了袁家大院里。袁七月被那只突然钻出的老母鸡吓了一跳。稍稍冷静下来，他的眼睛忽然瞪圆了，心跳加速了：难道那只老母鸡在这堆柴禾垛里——撂蛋？他慌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周围没人！又等一会，还是没人。老天爷要救我儿啊！老实人的心“怦怦”地跳着，脸在发烧，他小心翼翼地背对着柴禾垛一寸一寸往后挪，挪啊挪，终于挪到了那个小洞旁，却意外地僵住了。他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而且还在发抖，发酸，发软。平静了好大一会，他鼓足勇气面朝外慢慢蹲了下去，用一只手摸索着去探掏那个小洞。这时，他感觉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老实人惊惧地跳起来，三两步窜到了路对面。茫然四顾，哪里有人影？刚才可能是错觉。“要不，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来？”他想。可是，万一那里真有鸡蛋，被别人发现，拾走，岂不可惜？不行，一定得看个究竟。老实人重新来到柴禾垛旁，毅然决然地蹲下去，伸手往里一摸，惊出了一身冷汗：里面居然有三个鸡蛋！他一把抓过，揣到怀里，扭头就跑。跑了好远，他又站住了。喘息了一会，定了定神，像平常一样，“呿啦呿啦”又遛了回来，到了柴禾垛旁，装作无目的地抬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碎草，把那个小洞影影绰绰遮掩住了。之后，才做贼心虚地一口气跑到了家。
打从第二天起，老实人去拾鸡蛋，便改在了夜里。第二天夜里，老实人悄悄摸到柴禾垛边，再次从柴禾洞里掏出了一个鸡蛋。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连四天，每天都拾一个。老实人不禁感叹：财主家的母鸡吃得饱，下蛋就是勤呀。至此，老实人已经顺利攒够了一周的鸡蛋——七个。他将它们藏了起来，准备再攒一些，就开始浸泡。
第六天夜晚，老实人吃了晚饭，便心急火燎地直奔柴禾垛而去。到了那里，他也没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直接蹲下去，伸手就往洞里探摸。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袁七月，摸到了没？”老实人头皮一紧，第一反应就是想站起来，可是，晚了，双肩已被两只大手紧紧按住，动弹不得。刚要挣扎，就被人提溜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时，数个火把一起点亮，将柴禾垛周围照得如同白昼。袁家良带领十多个护院威风凛凛地站在路边。“打！”袁家良牙缝里蹦出一个阴冷的字。于是，一阵疾风暴雨式的拳打脚踢顷刻泼洒到袁七月身上。袁七月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咬住牙忍受着。过了好久，袁家良才叫住手。
听到动静，周围的邻居跑了过来，一看这情景，也只能远远地观看，没一个人敢近前劝阻。
袁家良踱到袁七月跟前，踢了他一脚，喝道：“起来！装啥癞皮狗！偷了我家的鸡蛋，咋说？”
两个护院将袁七月揪起，面对着袁家良。
袁七月极力争辩：“我没偷，是拾的。”
“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敢狡辩。打！打！把他嘴打烂！”
过来两个护院，对被紧紧抓住的袁七月再次实施殴打。
“狗杂种！我家的母鸡在我家柴禾垛下下蛋，你不吭不哈偷走了，还说是拾的。你真走运啊。跟你说，就是我家的母鸡在你家下了蛋，你也不能拿走。那是我家的！”
几个护院跑了过来，大声说道：“老爷，在袁七月家搜到七个鸡蛋，正是咱家的红皮鸡蛋。”
“袁七月，你还有何话说？”
袁七月低下头，默然不语。
袁家良环视一圈看热闹的乡民，陡然提高了嗓门，说：“袁七月，我念你人老实，又是初犯，就不把你送官啦，不过，你得还我二百个鸡蛋，限你半年内还清。如若不然，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袁七月凄然一笑，一股血水顺着他的下巴淌了下来。
他决定不考虑了。生活的重担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贫穷，屈辱，常年疾病的妻子，在痛苦中煎熬的儿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超负荷的劳役.早已将这个朴实的村民推到了绝望的边缘。这次鸡蛋事件是那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他。
他嘿嘿地傻笑着，一步一步走开了，走出了火光，走进了黑暗，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袁七月投井自尽了。
听到这个噩耗，鲁氏悲痛过度，一口气没上来，也随丈夫而去。
袁鸣求爷告奶奶请了几个邻居，用草席裹住父母亲，准备抬到村外软埋了。袁家良拦住了出殡的人，不准袁七月两口子埋在地里，因为地是他家的。经过协商，最后众人将袁七月两口子草草掩埋在了一条小河的河滩地里。
三天后，生活无望的袁鸣，揣了根草绳迤逦来到村外一处茂密的柏树林里。这片柏树林有十来亩地大小，是袁家良家的祖坟地，里面排列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几十个土坟。树林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高粱地。此时，正是高粱晒红米的时节。进出柏树林，必须经过高粱地，那里有一条窄窄的小道，因为少有人走，所以蒿草生长茂盛，没过行人膝盖。袁鸣蹚着蒿草，喘息着走过高粱地，进入阴森可怖的柏树林，伫足察看眼前的每一颗树木，寻找可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枝条。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异样的响动。细听，又没有了。唉！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还管他什么声音干啥？他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树上。那个声音又响了一下，似乎有些凄惨。袁鸣的恻隐之心动了一动，不由得循声走了过去。大约走了二十多步，越过了几个坟头，暮然看见一个土坟南面有一只鼬子（幼小的黄鼠狼）被铁夹夹住，难以逃脱，在做无谓的挣扎。袁鸣叹了口气，走过去，拔掉铁夹，用力掰开，放了那只受了伤惊慌失措的鼬子。那鼬子拖着受伤的大腿，爬行几步，慢慢钻进了土坟上的一个洞里。
袁鸣如释重负，苦笑一声，不禁潸然泪下。他站在原地，仰头寻找合适的枝条。一条粗壮低垂的树枝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果断地把草绳扔了上去，踩着坟头，打好活结，仰天喊道：“袁家良，我死就死在你家祖坟里，看你咋样？！”说完，踢开坟头，把身子悠了出去。不料，那根碗口粗的树枝居然“咔嚓”一声折断了，袁鸣跌落地上，幸运的是，没有受伤。他爬起来，吞咽着苦涩的汹涌的泪水，找了根更粗的枝桠将自己吊了上去。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根枝桠竟然再次断开。一心求死的袁鸣没有多想，第三次尝试上吊，这次不但树枝断开，连草绳也断了两截。
“为什么？！”袁鸣仰天长啸，之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