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默彦去世后，我把婆婆接到了府上。与数年前不同的是，此刻我已经懂得了她当年的心情。宁肯母子生别离，也不愿意离开那个已亡人灵魂眷留的地方，斯人已逝，想要弥补，却再也没有了机会，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我欠萧默彦的，又岂是一朝一夕即可弥补的？而现在，我所能够做的，就是像婆婆一样，在他灵魂眷顾的地方守候余生，期待着某一天的夜里，睡梦中他可以回到这里稍稍驻足。
我一直担心婆婆迟早有一天会提出要回青城，我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陷入两难之地，无论舍弃哪一个，都不是我所愿意的。然而，一天天过去了，婆婆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丈夫和儿子之中，这一次，她选择了儿子。当天平两端沉甸甸地悬挂着同样重量的亲情时，我迷茫了，然而我懂得，婆婆的选择：多年的守望，她留足了思念丈夫的空间，却在即将回首时，发现想要珍惜的人已经离开，追随着那个她守护多年的人去了天国，同样是无法弥补，所以只有再度选择守护新逝的亡灵。
每天除了向婆婆请安，督促煜铭、煜卿读书，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只是孤单、寂寥之时，我仍旧会想起那个早已故去的人。
红蕊要嫁人了，看着这个跟了我几年的女子，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那个声声叫我“小姐”的天真少女，想起了西子湖畔与端木瑞风的初见，想起了洞房花烛夜萧默彦走出房门时落寞的背影……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这个曾经稚嫩的丫头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我无法割舍这份多年的感情，却不得不放手让她去追寻自己的幸福。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做别人的新娘，我曾经感慨巧香未及出嫁就已陨落的命运，我试图改变这种命运，所以只有放手给红蕊幸福，弥补那一份多年的遗憾。
这几日为了红蕊的事，忙得我晕头转向。这天吃罢早饭，我突然想起婆婆几天前说要去惠恩寺上香。这几天一忙竟忘了这茬儿，想到这儿，我起身向上房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在说话，“奶奶真是老糊涂了，什么‘光宗耀祖’，在这样一个乱世之秋，保命都来不及了，谁还想去抢那一点儿可怜的俸禄？咱们家也不缺这一点儿银子呀，奶奶竟还要大哥去考什么破功名，真是……”
听见这些话，我气得浑身打颤，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煜铭和煜卿正坐在外堂。他们一看到我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脸刷一下白了，“腾”地站起身，低下头不敢看我。
“老太太呢？”我盯着他们厉声问道。
“在……在里间。”煜卿紧张地回应道。
“你们两个先给我出去。煜铭，你知道该怎么做。”我严厉的目光迅速扫过他们的脸，最后定在煜铭身上。
“是。”煜铭的声音极低。
从婆婆房里出来，我径直走向祠堂。走近祠堂，看到红蕊早已等在那里了。她见我走来，忙走到我身边，正欲开口，却被我阻止住了。
“红蕊，你守在门外，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准走进祠堂。如若有人胆敢在老太太跟前胡说八道，我就打断他的腿。”
听到我的话，红蕊不禁退了两步，低下头不敢言语。我走进祠堂，关上了房门。听到我关门的声音，跪在那里的两个人的身体都不由颤了一下。我走过去，在主牌位前上了一炷香，然后站在一旁，良久没有说话。
“娘，儿子知道错了，请娘您家法处置。”煜铭转向我跪着，将手里的家法举到我的面前。我接过竹板，使劲儿抽打在煜铭的后背上。
“你身为萧家长子，不好好读书、教好弟弟，还容他说出那等不敬长辈的话，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子。”我一边打一边数落。煜铭只是咬着牙不求饶，这更让我觉得怒火中烧，手下的力气更大了。他的表现让我想起了那个给了我莫大痛苦的人，曾几何时，我扬起手打在他脸上，他除了片刻的惊讶外再无其他反应，也是这般情形，不辩解，不乞求，却给了我莫大的耻辱和伤痛。
“娘，您别打大哥了，都是儿子的错，话是儿子说的，不关大哥的事。”煜卿突然扑到煜铭的身上，承受着我的责打。煜铭见煜卿扑在自己身上，虽然知道这打本就该由他来挨，可还是推开了他，任竹板再次落到自己身上。看到他们这样，我再也下不去手了。扔下手中的竹板，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落泪。煜铭见状，忙跪行到我身前，“儿子请娘保重身体，儿子知道自己不孝，余下的责罚，儿子自己执行。”他说完就动手狠抽自己耳光。我连忙抓住他的手。
“铭儿，别打了，娘不生气了。”此刻，我只觉得力不从心。
“娘，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向您保证，今后一定好好教弟弟，再也不惹娘您生气了。”他两手握住我的胳膊。
“好孩子，起来吧。红蕊。”我扶起他们，叫红蕊进来。红蕊听到我叫她，忙推门进来，眼圈儿却早已是红红的了。我顿时心生不忍，回头对煜铭和煜卿说道：“你们看看，红蕊姐姐马上要大喜了，今天却为你们急成这样，你们知道错了么？”
“儿子知错了，儿子这就向蕊姐姐道歉，”煜铭转身走向红蕊，“蕊姐姐包涵，是铭儿和卿儿不懂事，让蕊姐姐担心了。”他向红蕊深施一礼，急得红蕊忙拦住他道：“哎呀，大少爷，您别这样，真真折煞奴婢了。”
我站起身，走到红蕊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你别拦他，这一礼本就该你受的。”
夜间，我走进了煜铭的房间。他正趴在床上，见我进来，忙起身站好。
“娘。”他低着头轻声叫道。
“来，把衣服脱了，让娘看看你的伤。”我走到他身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很平静。白天的怒火压下去之后，我一直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