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整天在酣睡,朱丽。
他能想象慵懒的样子:
刚吃饱的波斯猫,眼睛闪着碧色,而且是“苌弘化碧”的碧。但他宁愿她细长的身体模拟柔媚的瓷瓶,或者干脆就是莫迪利阿尼笔下《坐着的玛格丽达》
纤细的玛格丽达,肯定已是法兰西乡下一堆精美的灰烬。
2
在朱丽的记忆里,香炉的铜壁保留着微弱的体温,透过淡青的纱窗,她可以看见蝴蝶风筝飞行在远郊晴和的天空中。边角发皱的书卷则斜倚一汪墨海。她轻启朱唇泄露哀怨的气味。不是睡眠让她这样,而是更广大的东西。
究竟多大?她也不知道标准答案。
但一场姻缘,模糊而柔和,早已确定。
3
檐角的蒜头灯轻曳,仿佛一只精巧的素手拽着它的胡须。
他看见枇杷树下一枚炭黑的棋子正在镇压一粒米白的砂子。
“不合适。”朱丽站在回廊里微蹙的眉山,使她看上去仿佛安静的妹妹。若是在一个月夜,她将看见满庭清辉。而现在她只看见半勾新月在历史中,像一个括弧,一句寒冷的内心独白。
4
看官掩嘴胡卢而笑,小石头却不竹桥下的暗影也不。它亲眼看见一个清醒人脑浆的颜色。他的六弦琴在朱丽的回忆里是一只六翼蝴蝶专嗅芬芳的庭树,对她却置若罔闻。
他的驿舍,朱丽把它想成远在天边的一个国度。抵达那里,要经三千弱水五百里葱岭,都是不折不扣的障碍。
抵达了。她能否目睹“曲终人不散”的妙境?
5
日光炽烈,朱丽,或者那只猫头皮吱吱冒油,仿佛无形的烙铁勤勉地工作,所以这个夏天被称作“残酷之夏”,刽子手在唱婉约之曲使看官轻易省略他们扭曲的黑面目。
那只是众所周知的一面,另一面他锁于匣中,如果他正处于“灵魂的胚芽”时期。“和繁殖有关”,他选择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左右都是灾难之星。”
6
内城充斥釉白的火焰。被灼烧者成了有记忆的人,他们渐渐丧失对现实的兴趣,身体则演化成树木。
当朱丽看到庭院里的槐树,便编出这奇异的新闻。“真是真的”,他强调仿佛他曾是那些树木中的一员。朱丽闭目垂首:他是悲伤的旅行者,从他饕餮的吃相就可看出。而她却忘记一个朴素的常识:女愁哭,男愁唱,猪愁吃。
7
水波湮没柔软的头发,金鱼首尾相接成一条灿烂的圆环。
面颊上那两滴水珠它们掉落时拖带下来的痕迹是朱丽看见的最后的东西。
她从院子走出来:夜凉如水一辆暗青色的骡车穿过碧绿的麦田。
在梦中的笔记里,朱丽深情如许:
“尘世,我也将从你的怀抱中滚蛋。”
8
他装模作样念书,从早晨到午夜在玻璃动物园里。他蠢就蠢在把“众所周知”当作“独家发现”:玻璃就是空气,影射他所在的辽阔的都城他自己也被影射,准确的动词是:“恶攻”。
他颠三倒四于修辞的游戏,这点倒像个女人。
一只不请自来的蚊子对他的肤色予以高度评价:这样的打印纸,不留痕迹没意思。
他附和:蚊蚋无知写红诗(写即泻;诗即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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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绮丽变幻的闺阁风云不过是一盆即将被历史倾覆的洗脚水。”他喜欢文雅的辞句喜欢在伪君子的嘴上吐一口浓痰而他本人却不遗余力地变成神经质的胖子,紧紧搂住正在变酸的黄昏。每一个勾栏瓦肆的黎明“滑雪运动员朱丽正巧妙地绕过一个个惊险的旗隘,决定性因素:她灵活的胯骨。”
10
他假装他是无知的养子无知而无畏。但他却怕冰激淋式的三色革命,红蓝白,怕它胜过怕朱丽的大肚子。在自由的夏天欲望的任何一个派驻机构都有可能独立。哦,地狱之门四季常开,而以夏季最美。巴洛克式门环,葡萄藤蔓玫瑰花瓣,小爱神颇富价值的鲨鱼翅忽扇忽扇,飞临朱丽还是杨美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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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研究“连续性”,颇像一次橘子水的爱情之后一次香蕉水的爱情。
如此命名的依据:爱情是水,随物赋形。
这意味:爱情什么都是,即什么都不是。
多完全的幻影,朱丽沉浸在残忍的旅行之中,大段大段贴心的台词是她的意思,却不是她的句式。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到站了!”天未亮,他的嗓子就突然变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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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思冥想一种句子既奇形怪状,又能一针见血。
“遗忘症的春风袭来,暖洋洋喂”“拯救计划变成优雅的玩笑喂”欢笑声仿佛发自地底,沉闷而有力。
她犹豫一下,请毛笔吃饱墨汁。
“理性始终被关在电冰箱里当她把它小心翼翼地保释,她看见它从各个角度分裂了它的身体。”
13
挥霍时光,他撰写云蒸霞蔚的垃圾,比平时所谓的“贱业”更被人看不起。在海上,在暗中他们相信:谁也看不见我们。
这不等于刽子手找不到躲藏的秘密。
细长的黑烟已在一株梨树下布下机会,他们硬着头皮恭候永生的机会他故作镇静:“我们愿意和你们共享这顿盛宴。”朱丽心知什么是鬼话连篇。
1997.7.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