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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盲人按摩店(上)(1)

吴旺梅要去按摩。她是老病号,颈椎病和腰间盘突出。她一般上午去,买完菜十点钟左右,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进到按摩店去。吴旺梅腰有毛病,五十岁上下就开始摇晃了。上午的这个时间段,按摩店里相对要清闲一些,那些经常来按摩的人往往集中在下午和晚上。吴旺梅利用这个时间,既可以轻松按摩,又可以和医生们聊聊天。她管那里的人一概称为医生,明知不是医生,也还是这么叫。快七十岁了,又孤身一人,吴旺梅有些孤独,总想找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而且,每天下午,她还要去搓几圈麻将。

按摩店临街,匾牌上写着盲人推拿按摩。门的外面加装了一扇玻璃门,玻璃上的文字罗列着许多常见病症,甚至还有高血糖,血压病和肾功能障碍。好像所有这些罗列出来的问题,只要坚持按摩,就都能得到改善。这扇广告门,还是前不久由王小强装上去的。

事实上按摩店已存在好多年了,差不多有三十多年吧?县城里现在有好多家了,但它是最早的一家。它最初是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不事声张。只有两个盲人,一男一女。城里需要这种服务的人总能找到它,这地方被人们口口相传。人们说不舒服吗?不舒服找瞎子按一下。有效,瞎子按一下就舒服了。真的,瞎子懂穴位。瞎子,指的就是那一男一女,也是这里的两个医生。他们夫妻俩,在大城市里学过专业按摩。城里另外一些按摩店,大多数是从这儿分出去的,他们的徒子徒孙。但也有例外,不再都是盲人,也有健全人在做。

店里还没有顾客,吴旺梅是今天第一个进来的人。里边的格局和以前一样,没做任何改变。五张单人床,铺着白色罩单。床的一端,大多数是靠外边,有一个圆形的凹陷下去的坑,顾客俯卧在床上时,可以把头和脸埋在这儿。那通常会有一些轻微的窒息感。或者,你还会嗅到其他人遗留的某种不洁气息。而在雨天,那些罩单还会散发出阴郁的潮气。屋顶上吊着电风扇,墙角里有一台柜式空调。电视机永远被开着,播报新闻,电视剧,广告或音乐。靠里边,是一间厨房和洗手间。顶上,用木板铺了半间屋大小的阁楼,能容下三张床位。在生意比较拥挤或某些人需要安静时,可以上到楼上去。通往上面的木制楼梯陡峭而狭小,上楼的脚步声因此而显得格外清脆和响亮。

吴旺梅一进来,就看到了高医生。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过道里,高医生站在那儿。他体格健壮,头发都已花白。此刻,他的身体竖得笔直。从外表上看,他好像是在倾听某种声音,或是在追忆另一些往事,因此他的模样让人心生敬畏。但吴旺梅知道,这些都是假象:高医生实际上正在睡觉。每天早晨吃早点时,高医生都会喝下一塑料杯白酒。满满一杯,不多喝,也不少喝。他不是一个酗酒的人,但是酒精可以带给他短暂的睡意,他可以在来到店里以后站着睡上一会儿。高医生总是站着睡,而不躺到床上去。在他睡着时,还会发出很响的鼾声和叹息。高医生只在睡眠里才流露出哀鸣,而当他醒着时,他始终都很隐忍。可是,高医生不会承认自己在睡觉或是睡过了。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随时准备反驳别人。笑话!我会在大白天里睡觉?要睡觉我不会上到床上去?我站在那儿是在听电视呢。高医生这么说,没有人会接他的话。吴旺梅是悄悄进来的,她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太大的声响。但肖医生还是会意地对着这边点了点头。

肖医生坐在电视机的正下方,她的头发高高地盘着,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笑容。好多人都认为肖医生是个“智者”,智者这种说法并没有什么太确切的含义。她的笑容似乎总有某种穿透力,好像能够进入你的内心。这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眼睛的缺陷。尽管已步入老年,她的身体还没有发胖,她经常会穿上一些款式新颖的少妇式服装。当她行走时,从背影上看,的确像是妙龄少妇。她对着吴旺梅微笑,盲人似乎全都有良好的方向感。她那样子让吴旺梅心安,吴旺梅知道无需说话,她已认出了自己。

另一张床边,徐小芬靠墙坐着。她正在一个人下跳棋。棋盘搁在床上,上面布满了一些玻璃珠子。玻璃珠子的芯里,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黑色,还有黄色。它们用颜色区分各自的身份。徐小芬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在绞尽脑汁。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徐小芬的身材。她实际上比较矮胖,上身丰满。她眼睛没问题,所以坐着就像是个健全的人。但她的残疾在腿上,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在她的旁边,总有一根手杖。

然后是王小强,他通常就在一进门的墙边。那儿的墙壁上钉着几枚钉子,挂着晚报和都市报。报纸下面摆着一张长条椅。王小强坐着,他的身体始终在扭动。而他的脸,则一直凝然不动地望着徐小芬。王小强有很严重的白内障,当他的手机有短信时,他会把手机举到离眼睛不到半寸的地方瞅上一通。徐小芬每每都会嘲笑他,说那哪是在读,分明是在闻短信嘛。

因此,望向徐小芬的就是王小强的整张脸,而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望。哪怕只有这么短的距离,王小强也还是看不见。但这不影响他朝向那里。他的脸上一会儿满是喜庆,一会儿却又忧心忡忡。

看到他们这样子,吴旺梅突然说,和昨天一样啊。

什么一样?肖医生问道。

你在说什么呀?徐小芬也从棋盘上抬起头来。

你们啊,和昨天这时候一模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让我看看,对,就连位置也没有挪动哪怕一点点。小芬在下棋,小强发呆,肖医生听电视。高医生呢,也还是在睡觉。

原来你在说这个啊,肖医生把手从膝盖上拿开,她的手掌宽大,骨节粗壮。不要说昨天,只要没人来,天天都是这样子啊。

天天都是这样子,吴旺梅想着这句话。

谁说我在睡觉?高医生适时地醒过来了,胡说,我会睡觉吗?他走动着,我又不是一个懒惰的人。高医生嗓门很大,他的声音发出嗡嗡的回声。没有人接他的话,他顺势打了个呵欠。他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排坚硬的牙齿。

老是黑棋输。

又是黑棋吗?王小强说。

我又不是故意的,怎么黑棋就不能赢呢?哪怕能赢上一次也行啊。徐小芬好像很苦恼。

你让黑棋先走。

哼,你就会出这种馊主意,上次你就说过了。黑棋,红棋,黄棋,全都轮流着先走。先走的又不能老是固定哪一种棋。

那也是你一个人在下啊。

是我一个人在下。

一个人下好办啊。

好办?

对呀,那还不简单?你想要哪一种棋输就哪一种棋输,想要哪一种棋赢就哪一种棋赢嘛。何必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你这样说我王小强!徐小芬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她顺手哗啦啦把棋盘上的玻璃珠子倾倒在床铺上。我会这么无聊吗?哦,你说说,我能这么偏心?

王小强把头低下去,他显得很羞愧。

真是的,徐小芬甩了甩手,像是要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呢,要我按吗?我今天的手劲可足了。高医生嬉笑着,他那笑一看就不怀好意。

他经常这样,把来按摩的人揉捏得哇哇乱叫。他用指揉,拳头顶,肘关节压。据他讲,那些位置都是相应的穴位,或是某种疾患的“病灶”。他咬紧牙关,默默地用力,被挤压者感到憋闷,肿胀,直到发出痛苦的叫声。但当他移开后,又会出奇的轻松。这就是好多人专挑高医生按摩的原因,他那双手有劲。男人们被按得重了,总是会尽量压抑住叫声,只让嘴里发出咝咝的吸气声,就像是怕冷或正在做爱。而女人则总要夸张地叫出声来,这使得按摩店里有时会洋溢着节日般的气氛。高医生非常自豪,他喜欢炫耀自己的手劲。当他闷声不响地发力时,猛一看他和按摩对象的关系,仿佛他正在残暴地加害某人,或是正和一个已被击倒的人比试内功。这样的场景,让局外人看来甚是滑稽。高医生叭叭按响指关节,就好像吴旺梅是他即将到手的又一个牺牲。一个人横陈在他面前的床上,那双大手按下去,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我这把老骨头才不让你按呢,你省着力气去按那些小媳妇吧。吴旺梅走过去,亲密地牵住那个同样看不见的女人,我还是要肖医生。

走吧,我们上楼去。肖医生几乎耳语般地说道。

两个年老力衰的女人,顺着木制楼梯上到楼上去。她们相互搀扶着。也不是搀扶,楼梯过分狭窄,她们只能一前一后,一个人牵着另一个。或者也可以说,后面的那一个拉着前面的。徐小芬看着她们,思绪有一瞬间的漂移,好像她们不是要上到楼上去,而是正一步步倒退着回到地面来。

她们还是上去了。多年来一直固定不变的按摩,已经让她们非常熟悉了。肖医生了解她的身体,差不多比自己的身体更没有生疏感。这还只是表面的事情。其实,她们更有过无数次两人间的密谈。那些密谈发生在昏昏欲睡的白昼,或晚间。通常都是在楼上,旁边没有别人。楼下的电视发出很大的声响,还有其他一些顾客也都在吵吵嚷嚷。这种时候断断续续的交谈,别人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她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哪怕是隔断了一会儿,也能够自然地准确接续上去。这样的秘密对话,使她们之间纠缠着一种既像是友情又像是敌意的关系。

到了这样一种年龄,谁都有不幸的经历,没有人能够逃避。吴旺梅现在要好一些。她的子女都在外地,一个在上海,还有一个在武汉。他们经常给吴旺梅寄钱回来。所以吴旺梅不缺钱,她可以坚持每天都来按摩一次,下午还能去搓几圈麻将。这样安宁而又不算贫穷的晚年是值得庆幸的。

肖医生就曾说过,这是吴旺梅一生中所能过上的最好的日子。吴旺梅是家庭妇女,从来也没有工作过,她的生命就耗在丈夫和两个孩子身上。丈夫老刘年轻时身体壮得像野兽,他拼命干活,在失意和发脾气时,又会拼命地殴打吴旺梅。他揪吴旺梅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即便这样,吴旺梅也没有恨过他,她辩解说,老刘的心眼好,他的毛病就是爱喝上几口酒,要说做力气活的男人喝几口也不过分。被打过之后,吴旺梅会扫去地上散落的发丝,那是老刘从她头上揪下来的。然后,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去做家务。

她生过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了,另两个后来都考上了大学。老刘看到了这一天,他供养两个孩子大学毕业,自己却突然得上了一种怪病,脑萎缩。他只能终日躺在床上,吴旺梅前后伺候了他七年。

肖医生说为什么他要脑萎缩,而不是其他地方萎缩呢?吴旺梅躺在按摩床上不能动弹,她望着肖医生没有目光的眼睛。就是因为他以前老是往墙上撞你的头。这种说法当然相当恶毒,两个女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吴旺梅七年来对他的伺候始终尽心尽力,最后厌倦的是老刘而不是吴旺梅。老刘自杀了。

那时候吴旺梅还不到六十岁。她去菜市场买菜,记得还割了半斤新鲜猪肝,猪肝和猪下水是老刘一生都没有吃厌过的东西。可是这半斤猪肝老刘再也没有吃上。疾病让他特别消沉,他以前暴烈的性格后来变得非常软弱。但是那一天他重新找回了勇气。他紧闭门窗,并打开了煤气。接着,他穿戴整齐,躺在客厅的中间。他那样子,就是在静静地等待,让煤气夺去他的生命。可能是他没有应有的耐心,也可能是他害怕买菜的吴旺梅马上就要回来。或者,更可能是因为恐惧:煤气的气味对求死的人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持续不断发出的声音。老刘一定是想尽快结束这件事。他只需要抬起手来,就能够上茶几上的打火机。他够到了,并按燃了打火机,一团火球嘭的一声爆炸。那不是一次非常剧烈的爆炸,吴旺梅客厅里的钢窗被崩落了,它掉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巷子的另一边是一所学校。很多人都记得那次爆炸,老刘并没有造成更大的火灾。消防车很快就到了,老刘的头部被烧焦了。吴旺梅回到家时,消防兵们和那些围观者都还没有散去。

他不该撞你的头,肖医生说,往墙上撞你的头。这事一直到老刘死去肖医生也不曾原谅他,你想想,一个男人往墙上撞女人的头。而事实上,吴旺梅要到老刘死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正式来这里按摩,在那之前她从没有进来过。也就是说,往墙上撞吴旺梅的头,同样是老刘死后肖医生才知道。吴旺梅那时候很孤单,失去病重的老伴让她一下子不知所措。在上海的儿子和武汉的女儿曾要她出去住些日子,被她拒绝了。她说她不想打扰自己的孩子。她终日里内心惶惶不安,腰疼病也发作了。有人介绍她来这里按一下,这一按就是十多年。

失去了亲人的不只是吴旺梅,相比之下,肖医生的不幸还要更为沉痛。因为肖医生死去的是她的独生儿子。那是一次可以避免的车祸,肖医生反复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她还生活在假设里。

事情发生之前,各种假设全都存在,而一旦发生,所有的假设便统统消失了。高云松喜欢登山,徒手攀登。本地都是一些小山,都被高云松登遍了。每到一个山顶,他都要把手放在嘴上卷成喇叭,高声叫喊。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他喜欢听自己的回声,肖医生说,他登山就是为了听自己的回声。这孩子,他小时候就很调皮,肖医生微笑着。高医生要抽烟,要儿子拿给他。他那时候还小,刚会走。高医生张着嘴,他却把烟卷塞进高医生的耳朵眼里。烟卷插在那里就像含在嘴里一样,也不掉下来。高医生说人家用嘴吸烟,我用耳朵吸啊。高云松就笑,咯咯咯的,还说你那里没牙齿,他那声音我到现在还记得。

作为两个盲人生下的儿子,高云松没有任何残疾,他还有一份正式工作。从家底来看,父母亲从事了这么多年按摩,也一定会有很不错的积蓄。因此高云松的婚事很容易解决,他娶回来的李秀芸算得上是个美女。李秀芸的眼睛不是很大,但里面水波荡漾,特有风情。这样的女子都是“害人精”。

也不一定吧?吴旺梅试探着说。

哼!李秀芸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就像是功臣,可以对家里人颐指气使。怀孕后的李秀芸定期要去普爱医院检查。怀孕就怀孕,还检查什么呢?她说检查可以随时掌握胎儿的情况。那天高云松原本要去登山,他还约了几个人。那些人正在府河桥头等着他,他们计划登过山后要大喝一通,酒馆都已经定好了。

可是李秀芸又要去检查。高云松很烦,说你再怎么检查,也不可能把女孩检查成男孩。在那之前他们早就通过B超知道她怀的是女孩。听他这么说,李秀芸也很生气,你是不是不满意女孩啊?你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你知道我不是不满意,我还要去登山呢。登山什么时候不能登?又不在乎这一会儿。两人争执了一阵,高云松决定把她送到医院,自己再离开。

如果不去医院,就赶不上那趟车祸了,这是肖医生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你不能老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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