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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朱砚之(1)

春泥

1.

马坡巷16号。小米园紧闭着两扇门。一扇的铜门环上挂着牌子:“馆舍维修,暂停开放”;另一扇的门环呢?我站在门外朝北边最近的一栋房子张望:很多个阳台对着这里,不用数也知道——7层楼;不用问也知道,这就是小米巷1号的阳台,时时收摄小米园的一角风景——委婉的屋檐上躺着小青瓦,在细雨如丝的日子流得出旋律……

14年来,这是我第二次来到马坡巷16号。两次都不得入内。奇怪我怎么会懂小米园的奥妙?

奇怪,4楼阳台有个小女孩在看我吗?她的手边有个墨绿色画板,老式帆布的那种;身边还有台电子琴,雅马哈的,可键数毫不标准,只有37个。

一会儿,她就不在那里了……

砰——“楼上哪份人家啦?!嘎缺德!怎么好把玻璃扔下来啦!”是一楼老奶奶的声音。玻璃就掉在她家的天井,所幸没人站在那里。4楼的小女孩却吓得蜷缩一团,躲在一扇破窗子底下不敢探头。她不是故意的,刚才推窗时,玻璃突然就破了,她的手差点被划到。可是听楼下的奶奶喊“缺德”,她哪里还敢伸出头去道歉。她猫着身子跑到客厅,用一张凳子堵住大门,又踮手踮脚地跑回自己房间把门关死。会有人很快上门来检查各家的玻璃窗吗?或者就有谁透过窗子看到了她的一切?大人们会如何惩治扔玻璃的缺德鬼……

没有人来。但,我看见了:就是4楼阳台的那个女孩,小米巷1号404。是放暑假的时间吧,她怎么一个人在家?我要去告诉104的奶奶吗?——关你什么事!

2.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马婆巷自南宋就有了。当时此地有教驹游牝的马院,因而得名“马婆巷”,至明代改为“马坡巷”。历史上最著名的“马坡巷”人非明代官僚金学曾莫属。他是隆庆二年(1568年)的进士,为官政绩堪称显赫,但终于在一次诬陷风波后退隐。据说他连上五章才获准归杭,一还乡便在马坡巷盖起了有“大观”之称的私宅,号“金衙庄”。此庄当初颇为宏伟,内有杭城第一高楼“望江楼”,而杭州城东八景之一的“太湖垂钓”亦只是金老爷的私家胜地。《西泠怀古集》中有《望江楼怀金省吾》一诗:

洛下名园二百年,望江楼阁渺如烟。

高花秀木疏帘外,沙鸟风帆画槛前。

明瑟长留风月意,清华独结云水缘。

林皋不与沧桑改,留得庄名万口传。

果真是“明瑟”随了“风月”,“清华”付了“云水”,金省吾便如此自得善终。林皋幸即,大概是杭州人根深蒂固的生存智慧。说是清醒也好,圆滑也罢,归隐的结局无非是以“自得其乐”的状态活下去。浅层的合理性在于:不做烈士,也不做小人;深层的问题却是:受教于儒并立身于儒的君子可以对天下苍生的福祉弃权吗?这恐怕就是偏安之地所难以启齿的“沧桑”。话说回来,能得万口流芳的金衙庄倒不尽然是由于排场。金学曾为官时声望颇高,死后人们罢市哭丧竟达十日。对于一个曾经怀才入仕的读书人而言,此等回应足够慰藉九泉了吧。

一个人,一种选择,用一世英明练就一处符号。只不过,一场身临其境的凭吊绝不能泽被几代人。金家的后人很快就无福消受了,到清代初年就卖了宅子的一半;及至乾隆年间,另一半也易了主。三百年间,皋园、舒园、桐园、燕园、四闲馆等名字都曾被雕刻在昔日的“金衙庄”门牌上——烙上了,又抹去了;金、严、孙、严、舒、章、师、叶等族姓交替入主,马坡巷里一段段忘却的年轮。有时我在想,汉字、中华文化是不是也这样被转卖了一次又一次,以风月田园自慰的士大夫们是否早已不打算面对未来……

“小米巷1号404电话!小米巷1号404电话!”居民区大妈的叫喊打断了时间。“小米巷1号”——砰!她喊第三遍的时候,一个纤细的声音哆嗦着夺门而出:“来、来的!”踢拖踢拖,一双粉红色的塑料拖鞋跌跌撞撞冲下楼,向马坡巷3号的居委会办公室跑去。

“是妈妈打来的?”

小女孩看着居民区大妈不敢吭声。她平时挺会叫人的,这会儿却怕她还要接着问——玻璃?

“你是小米巷1号404的吧?”

小女孩更紧张了,脸涨得通红。不是才当着大妈的面接完电话,怎么会不是小米巷1号404的!

“小米巷这个名字多么怪啊,是不是卖小米的啦?”

原来是大妈闲着要逗她呢!谁知这姑娘转身就跑了,踢拖踢拖的也不怕塑料鞋勒脚。可怜的笨丫头,不是每天对着楼下的小米园发呆吗?怎么就没人告诉过她,米芾的儿子米友仁曾经住在附近。爸爸是大米,儿子是小米,这么亲切的故事她怎么会听不懂?

米芾是谁,小米巷里有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

可“金衙庄”倒还在的。小女孩的妈妈在电话里说:今天厂车会晚到,六点去金衙庄的大树下等。原来那大树本是金衙庄里的老樟树,树龄700年。小女孩对此却毫不知觉。她只知道,“大树下”是爸妈每天上下班的起点和终点。她再小一点的时候,每天都跟着爸妈在“大树下”坐厂车,一排栏杆围起一片草地,里面有一棵树和无数狗尾巴草,那就是她认识的金衙庄了。对她说来,那里就是一个地名,一辆大车,还有爸爸妈妈。谁都不会告诉她,“大树下”先前做过“安定小学”的操场;再先前还做过“忠义祠”,为了纪念在太平军攻打杭州时死难的人们。1860年,杭州史上最惨烈的浩劫之一,同胞刀下十二万冤魂,金衙庄门前遍地尸骸……幸好没人对小女孩说这些,否则她哪里还敢站在树下。

夏天的六点才刚刚露出沉重。厂车“咀”的一声急刹——噢,肯定是大嗓门的吴叔叔开车!小女孩站在后门等,那里离“黑烟”近,却免得挨个向那么多人问好……金衙庄是个什么东西?关他们什么事。

3.

“从此与谁谈古处,马婆巷外立斜阳。”此句出自龚自珍《己亥杂诗》第163首,为悼念一位故人所作。龚自珍是生在马坡巷的,他的文集中有注:“余以乾隆壬子生马坡巷,先大父中宪公戊申年归田所买宅也。”龚家是显赫一时的书香门第,其父龚丽正进士出身,精于史学;母亲是著名经学家、训诂学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绿华吟榭诗草》。龚丽正师从段玉裁,而龚自珍自幼由母亲悉心调教。想必龚自珍知道“马坡巷”的来龙去脉,兴许小时候有谁给他讲过“马婆巷”的来历。《己亥杂诗》的创作时间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前。那时的龚自珍年近五旬,国运之积弱不堪、官场之纷争不堪都令他心力交瘁;他也决计辞官归杭。“马婆巷外立斜阳”,马坡巷的龚自珍在感慨什么。

龚自珍生养在最好的家庭、却是最坏的年代里。史学与经学的养育点亮了他的双眼,他却要用明澈的目光去打量腐化的世界。他不肯也不能像他外公一样在小学训诂中躲避了;现实有一种彻骨的寒痛,而血气方刚的一代必须要喊出来。站在麻木的神经上呼唤恶臭的躯体,即便有所反应也是极度危险的,毒素随时会从四面八方袭来。然而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正是生之意义所倚?看那命之所系的庞大根系,恩重如父母——双亲在受苦,子女焉得独善?

嘉庆十九年(1814年),青年龚自珍接连发表四篇《明良论》针砭时弊:“士皆知有耻,则国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正是在嘉庆十八年(1813年),天理教农民起义爆发,声势直逼皇宫,当时的嘉庆帝为此大骂官吏“寡廉鲜耻”。然而龚自珍看到的“耻”显然有别于心有余悸的皇帝,在后来的《平均篇》中他这样写道:“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运之本也。人心亡,则世俗坏;世俗坏,则王运中易。”因而他的改革立场是十分明确的,他渴望君能革弊,民能安生;尤其在接触了公羊学思想之后,经世致用以振国运的意念几乎占领他的后半生。为此,即便在最失意的岁月里,深谙佛理的他仍未能遁世。

钻心之痛正在于苦难的后果。毁灭步步紧逼时,不是早有人呼喊过么。可他又注定要失败的:为什么不呢?毁灭的前奏就是昏庸与腐朽的狂欢;为什么清醒者不能得志?这个问题犹如“为什么昏庸腐朽会走向灭亡”一样无稽。龚自珍一生仕途艰难,六次会试才中了进士,当时他已近不惑之年,仍只能谋个低微的官职,而他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早在十年前就已名震朝野。好心人只会劝他:删了吧,何必惹祸。可有谁知道,龚自珍甚至在21岁与新婚妻子泛舟西湖时就写下了“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有谁听懂了吗?“如今与谁谈古处,马婆巷外立斜阳。”

4.

我的出生地离马坡巷很近。清泰街84号。幼年的记忆实在太浅,我在那里只长到4岁就搬迁了,旧址早已无处寻觅。然而年复一年,长辈们喋喋不休的往事缠绕着我。

“我和你爸爸刚结婚就住进了84号,那时的老房子没有厨房,我们就自己搭,每次一搭起来就被邻居推倒,再搭又被推倒。后来是朱师母站出来说话:你们怎么能这样……你朱奶奶对我们一家真是好!”

“你出生的第二年,门口清泰立交桥还在打桩,我每天抱着你去看。你话也说不清楚,就吱吱呀呀的:妈妈,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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