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很大。
不等N老师一家起床，我就和玄国早早地背着食物，向沼泽地走去。
绕过村边的小路，穿过水溏，我们走进一片小林子里。
这里很荒凉，就像是一个幽居着怪物的热带雨林。
“很远吗？”我艰难地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枝桠里，紧跟着玄国，心中胡乱地猜测，他带我此行的目的。
也许他就要承认自己的神秘身份了。
他像猎犬似地，麻利地躲着树枝，向深处的林子里钻。
“有段距离呢！”
“你经常一个人来这儿？”
“是的！”
“会遇到野兽吗？”
“有黑熊，野猪。不过，趁没有被它们发现之机，爬到树上去，就安全了。但有一回，我被发现了。它们拱着鼻子在树下乱叫，转了一天一夜才走。”
我听得两腿发软，紧追着玄国的脚印，生怕会在林子里钻出野兽。
“给你！”玄国砍了一根粗壮的树干，扔给我，让我驱赶草地里的蛇和小野兽。
他也砍了一根相同粗的。
“会出现野兽？”我的腿有点儿哆嗦。
草丛里有什么东西飞速跃过去了，我看到是白色的。
“会！”
“肯定会吗？”
“会的！”
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紧张地四处张望。
初到雾岛至昨天，所发生的所有神秘事件，又在脑海中翻滚起来。
我突然警惕地盯着玄国，此时——觉得他更加可怕。
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冒着腾腾热气，悄无声息地向前走着。
“玄国！”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向前走。
“还有多远？”
“不远了！”
林子里的树越来越密实，静得可怕，能清晰地听到，野猫发出的悲伤的嚎叫。
“你怕了吗？”玄国回头看了我一眼。
“不——怕！”我嗑嗑巴巴地盯着他。
“记得那个愿望吗？”他淡淡地说。
“你是说我爸爸的愿望？”在没有人烟的林子里，他提起这个，让我心中的嘀咕翻滚得更汹涌了。
“他会忘记吗？”玄国突然回过头，盯着我看。
“不会，爸爸一直记着。”我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大喊，“爸爸今天就出院啦，他一定会来。”
“今天吗？”玄国一脸兴奋。
“对，爸爸今天会来的。”我如释负重地出了口气，仿佛爸爸会马上赶来，拯救我。
秋天的森林里风清气爽，草梗上盖着一层白霜，有些枝桠上挂着野葡萄。
我和玄国边吃边走。
整个途中，他并不透露一句，关于到达沼泽地，所要告诉我的故事。
大约走了三个小时，眼前的树木渐渐稀少。在黄色的叶子后，出现一大片灰色的平原，平原上长满肥壮的野草。
野草丛中，还有深浅不一的水坑。
许多成团的草墩子高出地平线，生长得异长茂盛，像被有机肥料特殊照料过似的。
“这就是沼泽地吗？”我兴奋地望着与灰色天空相接的荒野。
这里的雾气更大了。
伴随着浓重的怪味儿，在沼泽地中，升腾起一缕一缕蓝白色的烟雾。
玄国点点头，麻利地顺着凸出草丛的草墩子，朝沼泽地深处跳去。
“你疯啦！”我吃惊地盯着他左摇右晃的身体，突又害怕，他也许就是忧伤男孩儿。
如果这样，他一定不怕会掉进沼泽地里了。
他想利用自己的优势，欺骗我陷进去？
我的头皮有点儿发麻，不知道该往哪走，往哪逃——
“过来！”玄国回过头大喊。
“为什么要去那里？”我犹豫着。
“那儿有忧伤男孩儿的东西。”
玄国的话差点儿吓我一个跟头，我打算撒腿就跑。
可他喊住了我。
“过来！”
“我对这儿不熟悉。我是说，我会掉进去。”
“你可以慢一点儿，来吧，必要时就爬过来。”
玄国冲我一笑，这笑容里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命令。
我竟迈开僵硬的腿，颤抖着向草墩子爬去。心中敲打着他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可怕的秘密。
玄国停下来，伸出手，“小心点儿，只要小心点儿就会没事的。”
我慌恐地盯着有小蛇穿过的沼泽，不情愿地向前爬着，一把握住他的手掌。
这双手还是湿漉漉的，就像一直在水里浸泡着似的。
“真有忧伤男孩儿的东西吗？”我吞咽着水口，哆哆嗦嗦地问。
“我不会骗你。”
“可我并不想见到他。我是说，不想见到什么早就失踪了的人。”我突然想起那本神秘的日记。
“你害怕啦？”
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沼泽边缘的丛林里，突然传来一阵乱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扑腾。
“那是什么？”我吓得两腿打颤。
玄国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也许是野兔子什么的，管它什么呢，绝对跑不到沼泽地中央来。”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暗处闪了一下，就在那个响动的林子里。
可玄国告诉我什么也没有。
我就紧攥着他的手，向沼泽地中央爬去。
跃过水草墩子，我们来到四面围着沼泽的一块空地。
空地上草木稀少，都是些带刺的植物。
有些散落的石头堆，又浅又零乱的小洞，一人高的野草，难以通过的小路。
就像福尔摩斯探案里那个沼泽一样。
因为雾气很大，沼泽地中央很冷。由于害怕和寒冷，我不住地打着哆嗦，小心地盯着眼前的伙伴。看他到底想如何“谋害”我。
他拾了些干柴，点起一堆篝火。
火堆上升腾着淡黄色的火苗，雾气像个幽灵似的，轻轻地飘来溜去。
当碰触到火苗，立即像一枚炸弹，爆破了，弹起一团水珠儿。
我等着玄国说话。
“你从未听爸爸说过，这个故事吗？”玄国将忧伤的眼睛看向我。
他的头发在滴着水珠儿。
“听过！”
“他说了些什么？”
我僵硬地摇摇头，吃力地嚅动干渴的嘴唇，想说点儿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以为我就是忧伤男孩儿啦？”
我悄悄在身边的草丛里摸索，准备在他变成忧伤男孩儿扑上来的刹那，给他一棒子。
但他坐在火堆旁，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举动。
我马上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难过，尽量友好地望着他，可一直没有打消防备之心。
“那都是他们说的，我可不相信。”我大喊道。
又有一道白光闪过，我惊恐地四处搜索，“是什么东西在闪？”
“即使有什么，也到不了沼泽地中央的。”玄国轻声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动听的故事吧。”
他并没有问我爱不爱听，就开始讲起来：
“曾经有两个伙伴，经常到这片沼泽地里来玩耍。”
我猜他说的一定是我爸爸，和那个失踪的伙伴。
“他们在一起抓兔子。沼泽地里的兔子很好抓，只要在林子里追赶，它们就会像无头苍蝇似地乱撞。但只要跑到沼泽边缘，就不动了。它们知道，一旦跳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所以，只要空手就能抓住它们，拎着耳朵就可以。”
“那一定很好玩啦！”我心里觉得并不好玩。
四周不时有一声怪响，和草丛拂动的声音，让我以为会有野兽扑过来。
跟踪者，也许是绿脸小人儿，一直在脑海里翻滚。也许他正潜伏在某蔟草丛中，盯着我们呢。
“他们玩得很开心，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有特殊的收获，那是在每年的六月份。”
“什么收获呢？”我好奇地问。
“沼泽地中有一种黑莓，六月结果。如果运气好，会在草墩子上采到一大把。有大拇指那么大，又甜又香。经常有不要命的野兔子，在那个时节冒险，去吃黑莓。”
“你们也采吗？”
玄国看了我一眼。
我一下子意识到说了傻话。
如果他真答应了，那一定是忧伤男孩儿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我拔了拔篝火，玄国将早晨抓到洗干净的黑鱼，装到小锅子里。加了点米，坐在火堆上。
不一会儿，小锅子里就溢出香味儿。
我猜测沼泽中，肯定有跃跃欲试的野兽。
“然后呢？”我很想知道故事的结尾。
“两个男孩儿经常去沼泽采黑莓，给另一个男孩儿的妈妈吃。有一回，那个没有爸爸妈妈的男孩儿，”玄国看了我一眼，“他收到一份生日礼物。那一天天刚亮，他爬起来去接他的伙伴回来。伙伴每个周六都会回家，下周一晚上回来。他看到伙伴已经回来啦，手里捧着件神秘的礼物。”
玄国的声音开始发抖，“‘快穿上试试看’，那个男孩儿对他说。他飞快地穿上了，简直太合身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穿过新衣服了。何况是那么合身的新衣服。即使做得又大又肥，或又短又瘦，他也会喜欢的。”
我似乎看到了那个穿着新衣服，欢快的男孩儿，忍不住眼眶里湿漉漉的。
“男孩儿高兴极了，他准备在另一个男孩儿过生日的时候，也送给他一件生日礼物。可是送什么呢？他实在太穷了。生日是在六月份，他就打算多采点儿黑莓拿去卖钱，买一本日记。他的伙伴最喜欢写日记，很渴望有一本崭新的日记。”
“他买到了吗？”我小心地问。
“当然！他买了一部带有风铃的日记，那是卖了半个月的黑莓才买到的。有一次差点儿掉进沼泽地里淹死。”
我同情地叹了口气，“我爸爸没有陪他一起吗？”
“这都是他秘密做的，他想给伙伴一个惊喜。”
“后来呢？”
“当生日那天到来，他悄悄地穿好衣服，不惊动睡在身边的伙伴。打算再进沼泽一趟，多采些新鲜的黑莓，抓两只野兔子。”
玄国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忧伤。
那难过劲儿让我以为，即使他真是忧伤男孩儿，我也会继续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偷偷擦掉溢出眼眶的泪水。
“他来到沼泽，兴奋极了。连蹦带跳地跑来跑去，在草墩子上采黑莓。就在这时，有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惊慌失措地朝他奔来。他高兴坏了，以为这是送上门的美味儿。可他突然发现兔子身上有血，还在滴，灰色的毛皮有一块儿被咬掉了。他吓坏了，一定是有什么野兽在追赶它。”
我的心脏在哆嗦，预感到不幸，“后来呢？他躲过那只野兽了吗？”
“虽然他非常害怕，却没有立即逃跑。因为那只兔子，太肥太大了，一定是一道非常好的生日晚餐。他跑过去，抓住僵硬在沼泽边缘的兔子。就在这时，有只小猫扑进了沼泽地里。”
玄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仿佛正亲身体验到，那个惊心动魄的早晨。
我专注地盯着他，催促他快讲下去。
“他扔掉抱在怀里的兔子，去救小猫。当快要够触到它时，已经半个身子都在沼泽地里。借着透过薄雾的晨光，他发现这居然是只，刚刚几个月大小的豹子。它吓坏了，腾地向更深处跑去。淤泥立即吞噬了它的四肢，被困在了沼泽里。”
“之后呢？”我喊道。
“他想去救它，但风险太大了，肯定会被沼泽淹死的。就在他犹豫不决地徘徊在沼泽地边缘，身后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咆哮。一只体格硕大的豹子，出现在他面前。它虎视眈眈地看了他一眼后，就要奔进沼泽里。可试了几回，都伤心欲绝地退了出来，趴在沼泽地边哀号。那悲伤的叫声，让他的眼泪也掉下来了。这只豹子他认识，就是被撵出山洞的那一只，没想到它有了孩子。他猜想，一定是母豹子抓到兔子，让小豹子学习捕捉技巧。却没想到，小豹子因为见到他，而慌乱地跑进了沼泽地。”
我擦着眼睛。
玄国盛了两碗黑鱼粥，递给我一碗。
可我一点儿将它吃下去的心情都没有。玄国也端着碗，两眼发呆。
沼泽边缘的树丛中，又闪了几下白光。
可是现在，我并不害怕什么野兽。只想着可怜的忧伤男孩儿。
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被野兽吃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