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雨季早已在十多天前结束了,如今已是晴空万里。厨房里,安城姨正在准备午饭,时不时地传来嘎嘎的声音。清爽的风从山头上吹来,轻拂过脸颊,又消失在田野尽头。
我仍像平时一样,坐在里屋的地板上,俯视着整个村庄。
伏天将至,是不是得炖点狗肉汤了?村口的大树下聚着十来个村里的老人。是不是应该送去点什么,哪怕是几个香瓜和两瓶酒?要是在从前,伏天抽烟的时候最先叫的一定是柄泰爷爷,可最近却杳无音信了。是因为他变得有些糊涂所以就被孤立了吗?我有些伤心。
“嘁,你们要是这样的话我还真有点生气了。到底要不要送酒过去呢?”
如果因为别人不讲理,自己也不讲理的话,可就是不会做人了。我抬起头,喊来了安城姨:“阿姨,给我拿两瓶酒来。村子里在聚餐,我得把这酒送过去。”
“好的。”安城姨慢吞吞地说道。
这时却有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跳进了里屋。
“师傅,我摘了两个南瓜来,还有好多玉米。”
是五天前回来的暻载的妹妹暻熙,嗓音很是清亮,像蓝蓝的天空般。薄薄的嘴唇上扬,脸上满是明快的笑容。小手中攥着两个嫩生生的,看起来十分美味的南瓜。
我也对着她笑了笑:“好看吧?今天煎南瓜饼吃吧。”
“我来煎也可以吗?我很会做饭的。”
“好吧,咱俩一起做。”
转眼间,暻熙放假后跟着哥哥回家来也已经五天了。带着妹妹回来的暻载也在这里好好休息了一天,睡了个香喷喷的觉回去了。他们在村头的小溪里捉了川蜷,又游了泳,还摘了西瓜和玉米来吃,连李鹤奶奶炖的鸡也吃了个够。
看见两个孩子伸展着四肢在小小的房里酣睡的样子,我竟不自觉地笑了。暻载居然一边用手挠着露在外面的小肚子,一边在床上打着滚。
我看到连如何笑都快要忘记了的孩子们,在此刻,这短暂的瞬间里,阳光般明快地笑着,好似天地山川带来的礼物。
有“月伊”和“屎圭”两个名字的我们家的小狗,像个保镖似的跟在暻熙身后进了屋。它像平时一样趴在了我的脚下,把身子伸得长长的。
“真是这世上八字最好的家伙。”我瞅着屎圭,不知哪里来的坏心眼,这样说了一句。
“屎圭呀,这伏天里可不能掉以轻心。后院的大铁锅里正烧水呢。”
屎圭这臭小子,傲慢无礼。主人正在讲话,自己却只顾着呼呼大睡。
没过一会儿,李鹤奶奶踱着步子进了门。她步履蹒跚地穿过了院子,手中的竹篮子里满满地装着玉米。
“哎哟,不进来吗?怎么又像个门神似的蹲在门口?怕有生人来所以去看门了是吗?”她转过身喊着。
原来是又发现了柄泰爷爷正穿着冬大衣靠在大门边打盹儿。
于是我也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爷爷,请进,来树荫下坐着吧,在太阳下可不行,会中暑的。”
李鹤奶奶上了地板,用粗糙的手搔着小腿。铜色的小腿上长满了老年斑,上面被蚊子叮咬过的红红点点的印记清晰可见。
“不知道这玉米地里的蚊子怎么这样来劲?”
我从竹篮子中拿出一颗玉米并剥起了皮,有一股清香味飘了出来。当鲜嫩厚实的最内层果皮被剥开时,早已熟透的橙黄色玉米粒露出了饱满的笑脸。铜黄色的玉米须被分了出来。听说这须子是治哮喘的良药,李鹤奶奶当然不会浪费了它们。
“这棒子有些熟过头了,不然会更鲜嫩美味。不过,奶奶,西瓜还没熟吗?”
“刚才挑了两个敲了敲,声音很是清脆。”
“今年的西瓜长得不错,足够吃了。”
“昨天摘了四个香瓜,西瓜就明天再摘吧。”
“也行。下周就是大祭祀了,奶奶。我们就要忙碌起来了。”
按照传统,不仅是这一家亲戚要相聚一堂,连继承了学问传统的儒士老人们都要参加这个大祭祀,甚至连电视台都会来进行拍摄。这祭祀至少要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
李鹤奶奶叹了口气,一边捶了捶腰:“可不是么。哎哟,这人一上了岁数,有点事就犯怵。”
正好,我正犹豫要不要给住在首尔的妈妈打电话,叫她来帮忙准备祭祀用品。看来又得重新考虑这已经拖了好几天的问题了。
这夫人们中手艺极好的有很多,准备祭祀对她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更何况如今首尔的妈妈名义上已是华安堂的女主人,虽然身份上有些不到位,但既然是已经与父亲办了结婚手续,这祭祀也就得归她管。不过家里至今都不肯承认首尔的妈妈的身份。
“看来得打个电话了。”我下定了决心。
总不能没有人站出来解决这棘手的问题吧。妈妈已经离开这人世间了,虽然很伤心,但也得面对现实。今生缘分已尽,我不希望妈妈在阴间还无法摆脱奴隶般的命运,还要为祭祀操心。妈妈在世时,完成了所有交给她的任务。现在有人接了她的班,只愿妈妈能安心地去往天堂。
“奶奶,把玉米须留下作甚?”
“听说这东西能治咳嗽,煮过后用来泡澡还能治皮肤癣。”
“是吗?我来这儿之后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
“那是因为你聪明伶俐。”
李鹤奶奶和暻熙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很是起劲。
我笑了笑,一边问暻熙:“暻熙啊,上学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老师很亲切,同学也都十分有趣。不过说实话,还是在爷爷背上骑马马更好玩。”
暻熙这一笑,露出了嘴里的小黑洞。原来是长了虫牙,看来明后天得带她去乡里看看牙医了。正好我也到了该洗牙的日子。
“现在这社会真是变好了.学校在放假的时候也对孩子们开放,还管午饭,校车也来接。”
我在溪对岸的邻村读小学的时候还是柄泰爷爷每天背着我上学呢。后来去了县城读中学,只得每天打的往返于村子和学校间。李鹤奶奶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时,对于小学有了校车感到惊奇也不足为怪。
暻熙每到假期就会回来,可不能任由她这么玩下去了。等到明年上了初中,就算没法上补习班也得让她在家学习。我特意去村子里的小学打探了一番,正好有暑假英语班和书屋,我便给她报了名。
每到早晨就有校车来,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柄泰爷爷还是像从前对幼小的我一样,非要驮暻熙去上学。听说若得了老年痴呆,就只能记得从前的事。年幼的暻熙在年过八旬的爷爷眼里大概和小时候的我一模一样吧。
“喂,宰狗吃了?味道好大。”柄泰爷爷蹒跚地走进门,嘟囔道。
看起来现在他的精神还不错,怎么会看不见树下的酒席。一定是因为没被邀请生气了。他莫名其妙地在门前走来走去,在等着人家叫自己。
李鹤奶奶却突然喊叫起来:“哎哟,你这个老糊涂,就只会胡说八道。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连北都找不着的人,还想舒舒服服地享福?”
“别这样,奶奶。”
“那帮人可也真是。要是宰了狗,怎么也得说一起喝碗汤吧。我家老头子没鼻子没眼了?真是郁闷,这人们都安的什么心。”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是老伴儿活该,可看到这村里老人们伏天里凑份子唯独不带柄泰爷爷,李鹤奶奶也伤心得很。
正在这时,楼下高奉爷爷的孙子宝成跳进了大门,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小姐,大人们说宰了狗,让你喝碗酒汤,还叫柄泰爷爷过去呢。”
“真的?说让我过去?”柄泰爷爷一听见自己的名字,一骨碌就坐了起来。
“刚才就想叫您呢,可是听说您在睡觉。现在一起走吧。”
这才对嘛。我刚才对这些老人们的埋怨一下子全没了。
“柄泰爷爷,您带上这些酒,去大树下好好喝碗狗肉汤再回来吧。
“可以去吗?那我去了?”
“当然,快去吧。”
“瞧这臭老头子,真不成样。谁知道他能不能好好拎着酒瓶子?别再给摔碎了。”
“奶奶,别担心了,我跟着他去吧。”
我和李鹤奶奶同时看向暻熙。
“我和爷爷挺亲近的,他一驮我就很高兴。我来拎着酒瓶子送他去吧。”
“又要让我驮你?”
柄泰爷爷突然很开心,立刻走到门口,在暻熙面前蹲下身。暻熙赶紧跑去,一下子跳上了爷爷的背,像凯旋归来的将军一样。
驮着怀里抱着酒瓶子的暻熙,柄泰爷爷向着大树下的狗肉汤出发了,后面还跟着屁颠屁颠的宝成。这小子也跟着拿起一块熟透的狗肉沾着盐吃了。
李鹤奶奶站在那里好半天,望着柄泰爷爷在乡间小路上渐渐走远。或许是怕柄泰爷爷摔倒,正担心吧。
“哎哟,他也没什么劲……死神怎么还不来把他带走?啧啧啧,看这破老头子,又把暻熙当成秀厦小姐了。”
“好像是呢。”
李鹤奶奶又重新坐下了,看来是柄泰爷爷已经到了大树下。土话说“打是亲骂是爱”,李鹤奶奶虽说是整天对着柄泰爷爷骂骂咧咧的,可还是放心不下这糊里糊涂的老头。
“就这么糊涂着也挺好的,我倒也别无所求,只愿这病别再恶化。反正总归是要离开这人世间,还是清楚着离开比较好。看见他晚上四脚朝天地熟睡的熊样,又厌恶又难受,巴不得他一命呜呼了呢……可还是总想对他好。”李鹤奶奶说着剥开了最后一个玉米,“真是的,也不嫌沉。这么大孩子了,还非得每天背着走来走去?摔着了还不是得我受苦。”
“暻熙虽然已经六年级了,可小身板瘦弱得很。从小没好好吃饭,又受苦受累的,让人看了多心疼呀,奶奶。”
“不过她来到这以后已经胖多了。哎哟,那孩子吃饭的样子真是怪害怕的。吃得可真香,看得我都直流口水。”
“真是万幸。奶奶,你可得对她好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那么舒心地笑。”
“这家里面果然还是得有些小孩子才行。我们家可终于有了些人味儿。”
“奶奶,要不然我们干脆把暻熙接过来住吧?”
李鹤奶奶抬起头,细细地看着我。
“就是觉得暻熙在我们家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回到首尔也是和哥哥一起受罪,在哪里住不都一样吗?”
“别说那些废话,小姐你还是趁早把婚结了吧。”奶奶回了我一嘴,一边接过安城姨拎来的小桌,“和小厢房的少爷一起,你侬我侬的过过日子再生个娃儿,我们家才能真正叫有人味儿呢。”
在酸甜口的萝卜泡菜中放入凉拌豆芽菜,再加上后院摘来的茄子在铜盆里拌一拌,这就解决了我们三个女人的午饭。
我一边拿勺子在碗里扒拉着,一边对安城姨撒娇:“阿姨,我晚上想吃炖黄花鱼。”
“正好麦子桶里有两条,炖给你吃吧。”
“把铜碗也拿出来吧,晚上倒点烧酒喝。”
“知道了。我也给白山大叔打过电话了,让他捣点打糕米。”
“宰牛和猪的事吩咐下去了吗?”
“镇子里先来了电话,正好就告诉他们了。听说这次的脊椎骨用仁圭家的牛来做。”
“本来就打算那样的,所以他家的牛已经被牵出来了。这小牛犊肥乎乎的,肉也长得很嫩。猪呢,估计得要两头。”
“好的。”
“奶奶,要是宰了牛就给我做点生拌牛肉吧。”
李鹤奶奶瞥了瞥咂着嘴的我,说道:“不是,小姐你怎么总说要吃生拌牛肉?那可是男人们喜欢吃的,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女孩子家可不能这样。”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吃。”
“你这小姐的饮食习惯还真不秀气,大家闺秀要是这个样子多让人担心。”
刷完碗的安城姨从筐中拿出二百来个铜碗,摞到了井边。得赶在祭祀之前把这些铜碗刷得锃光瓦亮。唉,这碗这么多,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刷得完?我正发愁,远处传来一阵铃声。是我的手机响了。
“秀厦吗?我是曦源。”
是我意想不到的声音。好久不见。比起喜悦来,我的心先瘫软了下去。大概是因为自从回到了瑞山老家,我就没怎么惦记过曦源,所以感到有些抱歉。可他接下来的话更让我的心一沉——
“一会儿见。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呢。”
“欸?”
这人可真是,也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自己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哪怕是出于礼貌,至少也得在来访之前先问问主人是否乐意吧?反正随心所欲才是姜曦源的性格。接宾客是宗家的原则,虽说我们得接待他,可问题是我们迟早得做大祭祀呀。
我一脸无奈地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铜碗。过不了几天,人们就会陆续来到这里,院子里熙熙攘攘的满是亲朋好友,到时候可怎么办好。他们是来这里玩的,可我还得干活呢。
“嗯,不错。这是个好法子。”
我邪笑了一下。安城姨正要刷铜碗的模样,正拿着刷子往柿树下走。
“阿姨,歇会儿吧。那些碗不刷也行。”
安城姨一脸疑惑地看向我。
“有个壮丁正要来帮我们刷碗呢,别担心。”
这姜曦源,还想不劳而获?呵呵,没门!既然看上去挺有劲,那就把这力气用在有用的地方吧。作为在这里吃住的条件,得让他把这些铜碗全刷了。
曦源开着敞篷车到达这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要说我们家中最雅致的地方,最先想起的一定是这小厢房。一进大门,首先应入眼帘的是右手边的荷塘,紧接着便是这莲花架后的别阁。这里栖居的大多是些雅致至极的客人。
这是一座娇小可爱的建筑。这里建了一个荷塘,里面种满了莲花。在这里建造阁楼的仅我们一家而已,听说是仿照昌德宫的芙蓉帐而建。据说当时一位权氏先辈是在王室教书的先生,他辞官返乡后,皇上因十分思念这位先生,便建造了这与宫殿中的莲花帐相仿的别阁,而悬挂的匾牌上的“文衡堂”三字也是皇上的真迹。看来这匾牌还算是个文物呢。
通常父亲在夏天回来时都会住在这里。比起厢房来,他好像更喜欢这阁楼。俊荣也说,他从不羡慕这乡下老宅,除了文衡堂。说实话,这次我还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文衡堂腾出来给客人曦源住呢。
我向阁楼走去,想叫曦源准备吃早餐。他正穿着无袖T恤和短裤站在荷塘前,长发被清晨的微风吹得微微扬起。
“睡得好吗?”
“嗯,还不错。”他张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真是折磨人。为什么曦源的笑容会带给我痛苦而不是幸福?
“开了不少莲花呢。”
“很漂亮吧?”
我也随着曦源转向荷塘。白色的莲花透着点点淡粉色,开的正是时候。隐约飘来的淡淡花香沁人心脾,让人不自禁地沉陷其中。
“盛夏的月夜里在这荷塘边睡觉是再好不过了。幽静的夜里,绿色的荷叶蒲扇似的随风摇动,偶尔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味。这莲花香同兰花香一样,也是暗香,人称‘天下第一香’。俊荣总说即使生活再无趣,一闻见这香气便能重新燃起斗志。”
“是吗?”曦源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有点扫兴,却也无可奈何。在月光下赏着莲花,聊着天,尽情享受这宁静的花香,这种闲情雅致倒也不是谁都有的。只有亲身感受过的人才能知道这是多么珍贵且撩人心弦的事情。
“我爷爷每到三伏天,定要嗅嗅这莲花香。他说若闻上一个小时就相当于喝了一剂补药。既能放松头脑又能静心。”
“托你的福,我度过了雅致的一晚。但若我说了实话,秀厦你会伤心吧?我在这里感到有些不便。”曦源像体操运动员似的来来回回扭动着脖子,又把手腕掰得咯吱咯吱直响,“我有认床的毛病,所以有些不习惯。平时都是在床上睡的,昨天睡在铺着褥子的炕上十分别扭,肩膀和腰也有些痛了。”
“……这样说可有些过分了吧?”
我对曦源淡淡一笑。还好意思说睡得不舒服呢。对免费向他提供住处的房主人,这样的话怎么能如此随意地说出口?果然是毫不遮掩的曦源,虽然我的心里仍有些不高兴。
“来吃早饭吧。餐桌放哪里好?放在这边可以吗?”
“那个……我想和秀厦一起吃,不可以吗?”
“那样的话李鹤奶奶会训我们。给你把桌子放这边了,来吃饭吧。”说完我便撂下曦源转过了身。
“李秀厦。”
我条件反射似的抬起了头,曦源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吻上了我的额头。
他又一次以如此致命且令人眩晕的速度引爆了无数颗炸弹,突破层层障碍闯入了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