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转身走向老祠堂的侧门。
老祠堂有两个侧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徐HN的屋子，在老祠堂的西厢。站在自己的回忆里，我端详着这两扇依然厚重的木门，上面铁质的门环依然黑黝黝地展示着自己的狰狞，木板上的一个圆溜溜的小洞也依然保持着原样。
就是这扇门。我的所有记忆，就从西厢边上的这个侧门开始。
记忆的河流突然汹涌而至，当年的许多细节在一瞬间奔涌而来。我在梦中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息着，看着面前熟悉的黑暗。
这是属于城市的黑暗。城市里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即便熄了灯，拉上窗帘，那些路灯的余光，对面居民住宅里散射出来的灯光，还有高楼上放射出来的霓虹灯光，各种乱七八糟的光线，都会像无孔不入的病菌一般，钻进你的屋子，侵扰着你那干净的小空间。
我是见识过纯粹的黑暗的。
那是一个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那时我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四岁，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之前我曾经在哪里生活，曾经经历了怎样的生活，我曾经呼喊谁做妈妈爸爸，现在也一概都记不得了。
但是我依然还记得，那天的天空是墨汁一般的浓黑，狂风呼啸着，从平野上席卷而过，掺杂着许多很可怕的声响。
风早已将女人手中的雨伞扭成了一团麻花，女人却倔强地将他握在手里，死死地顶在我的前面。我早已惊惶地忘记了哭闹，两只手紧紧搂着女人的脖子，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死死地挂在女人的身上，就像是一只粘在墙上的壁虎。
风透过麻花向我和女人扑过来。女人额头鬓角的那散乱的头发，像是许多黑色的鞭子，打在我的头上脸上。
风将我的上衣边缘吹卷起来，女人抱着我的时候，又无意之间将我的裤脚往上托；于是我的腰际，我的小腿脖子，露出了大片的裸露肌肤。许多砂砾树叶什么的，从我的背后扑过来，钻进我的脖颈，扑打着我的腰际，扑打着我的腿脖子，生疼生疼。
女人手上原先是有一根手电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手电熄灭了，或者有可能丢了，被风卷走了；女人就死死顶着那把麻花。可是又一阵风，那麻花终于脱手飞了去，女人手中就只剩下一个我。
因为还没有下雨，那路还不算泥泞；面前的道路也算是宽阔。但是女人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因为那是最常见的田间机耕路。所谓机耕路，就是供给农用机械碾压移动的道路。这段道路上，来来往往的拖拉机已经将道路碾压得凹凹凸凸，在黑黢黢的环境里，冷不丁就一脚踩空。还有更重要的，是面前的黑暗……根本看不清道路的黑暗，只能小心翼翼地一脚一脚摸索。——当然，以上文字，四岁的我是不懂的，但是三十四岁的我却完全能够根据记忆补充记述。
在我的记忆里，女人的身子摇晃了几次，但是她抱着我的手很稳很稳，竟然一直没有摔跤。
四面都是黑魆魆的，只有遥远的地方摇晃着一些细碎的灯火。我知道那些灯火，刚才女人就是抱着我，就从那些灯火地方，一步一步挪移过来，挪移向未知的黑暗。
风继续吹卷着，似乎想要将整个世界都要吹卷干净。哗啦啦是树叶的声音，哩啦啦是风吹卷着尼龙布的声音，“啪啪”是风反复砸着人家破烂门窗的声音——四面的黑暗似乎不那么浓重了，我们进入了一个村庄。
四周都是黑黢黢的房子，偶尔从门缝里漏出一两点颤栗的灯光，在这样的风里，农民都早早就将自己塞进被窝，用棉被塞住自己的耳朵，任凭自己的土墙和木板屋子在风中颤栗。
我终于呜呜咽咽哭起来，我想睡觉，但是这风却不让我睡觉。我嘟囔着只有我自己才能听懂的词语，将许多鼻涕和唾液留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低声安慰着我，声音却是压得很低很低。
那声音被风一卷，就消散了。
四面的风声音依然凄厉，却似乎小了一些。女人抱着我进了一条长长的巷道，歪歪仄仄走了许多路，然后就到了这个门跟前。
女人将我放在门槛上。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她的动作，她伸出衣袖，擦掉我满脸的鼻涕眼泪。
门槛上没有风。我呜咽起来，头往下垂——当孩子的睡意奔涌上来，连神仙都阻拦不住。我不满意屁股下面的冰凉，我哼哼唧唧开始抗议。
女人从口袋里一阵掏摸，将一块硬糖剥开，塞进我的嘴巴里。一种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我就忘记抗议了。
女人又往我的口袋里塞了很多东西。我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是很多硬糖。
然后女人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条布带子来。那是一种很厚实的布带子，两厘米宽，很长，她就拿着布带子，虚虚地扎着我的腰间，打了一个死结——然后，将布带子捆在这扇门的门环上。
——当然，所有这些，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我只是在抗议……一边打瞌睡一边抗议，抗议女人怎么不将我抱起来，我要在女人那温热的肩膀上睡觉。
因为嘴巴里含着一块硬糖，所以我抗议的声音也很轻微。
等到女人将布带子绑在门环上，并且在我够不到的位置上打了一个死结，等到女人那冰冷的嘴唇凑在我的额头，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我才警觉这个世界似乎有什么不对。
然后我听见门里面似乎传来什么声响，然后我就看见女人像是一个受惊的兔子一般，几步就跳了出去，隐藏在那深深的黑夜里——那女人的身子，与黑夜完全的交融，变成了一个整体……
我终于凄厉大叫起来，眼泪和鼻涕一起奔涌出来，冲进口腔，口中那硬糖的甜味也在瞬间变成了苦味，我扑着要冲下台阶，但是布带子却让我只能挪动一点点距离……我拉扯着大门啪啪作响，口中的硬糖也飞了出去，我要将自己所有的声音都叫出来，我要用自己的声音变成一条白亮亮的绳索，将那女人牢牢缠绕住……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背后的大门打开了……我惊慌转身，看见一双枯瘦的手，看见一双深陷下去的、就像老鹰一样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