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
蹲的时间长了，腰酸腿痛，父亲站起来想舒展一下腰身。抬头才发现，雪又开始漫天飞舞了。
父亲扭了扭脖子，就把嘴埋进掌心，哈了口气，双手来回地搓。心想，瑞雪兆丰年，明年有多余的粮卖了！旧晒席一样干黑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还是你能干，供出了个大学生。主人家说。
啥能干呀，考不上还好些，节约钱！父亲说，明显的口是心非。
等毕业工作了，你就享福啦！主人家说，是羡慕的口吻。
父亲只嘿嘿地笑。
父亲是来给主人家编晒席的。那时的农村，没有水泥坝子，晒粮食必须用晒席垫着，以免泥巴混进粮食，不好吃，也不好卖。晒席是用本地的竹子编的。编晒席，必须头一年就把竹子砍下来，破成条，挂在屋檐下阴干，到了次年冬天农闲了才编。编晒席要蹲在地上，还得把头低垂着，看起来是手面子活儿，没有担抬耗力，实则暗中累人。一天下来，腰酸腿疼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会编晒席的，就自己编，不会编的，就出钱请人编。
父亲编晒席是为了挣钱。
秋收过后，父亲已帮人编了十多张晒席了。手经常被篾条划伤，已满是疤痕，稍不小心碰着或用力不当，就会流血。父亲的手指正浸出血水。
别编了。妻子多次劝他说。
不去，儿子的学费哪来？
怕把你手废了！妻子心疼地说。
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父亲想起了妻子。她该记得吃药吧？
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高兴得哈哈大笑。但很快，笑容就被每年上千元的学费吓没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对妻子说，我帮人打谷去。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去帮别人打谷去了。那时，外出打工，一月可挣好几百，比农村累死累活干一年还多。许多人家，干脆就不让子女读书了。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栽秧打谷只能出钱请人。
打谷比编晒席还累。要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割时要弯腰，脸和手脚免不了要被粗糙的稻草叶划出一道一道殷红的血痕。
那个秋天，父亲起早贪黑，打了半个多月的谷子。脸晒得黢黑，像包公，双臂肿得水牛腿一样粗。
儿子去学校报到的时候，父亲将卖粮和打谷挣的钱放进儿子的口袋，把扣得牢牢实实的纽扣检查了三遍。
一定不要掉了！父亲说。
父亲又蹲下来编晒席，想到儿子，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粗糙的手，把篾条弄得欢快地跳跃，令人眼花缭乱。
你动作好利索！主人家说，递过来一支香烟。
父亲从没见过那种香烟，很想尝一下味儿。但他没有伸手。我习惯叶子烟。父亲说完，从口袋里摸出烟叶，熟练地卷了一支，点上就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手下的篾条依然不住地翻飞。
天快黑的时候，父亲打完了那张晒席。主人家留吃饭。父亲说，不了，家里还有病人！说完，就一头扎进了密密麻麻的雪花，丢下一路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那是1984年的冬天，雪很大，下的时间很长，寒冷异常。父亲编完十三张晒席后，就没再编了。他的右手，由于长期划伤受冻没及时医治，化脓，最后不得不截去了三根手指。
其实，儿子考上大学以前，父亲从来没编过晒席，也不会编晒席！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做官的儿子问父亲，你不会编，咋敢去帮人呢？
找几根篾条练练就会了，你爸不是笨蛋！人，只要肯做，有啥不会的！父亲说。一脸的骄傲。
吹啥？你开始笨死了，别人一天编一张，你三天编半张，主人家都厌烦，说你是为了混伙食。在一旁的妻子说。
我笨？你去问问，这条沟，哪个不说我编得又快又好？有本事你咋不去！父亲说，脸色铁青，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桌上。
好！你能干，算我没说。妻子说完，把儿子拉到一边，说，去拿瓶酒来，陪你爸好好喝几杯，暖暖身子。
窗外，雪花纷飞，但已不是1984年的那场雪花。有年轻的父母，正带着儿子一起堆雪人、掷雪球，欢声笑语撒在洁白的雪地里，像火红的迎春花，愉快地绽放。
